“特攻”自杀纪念馆(1)
2023年6月1日,星期四上午。山路陡峭。长途车起伏行进走走停停,三十四公里的路足足用了一个小时。一边是山崖,远处可以望见一座座圆锥体的火山,蓝盈盈的。白云萦绕在它们颈部,像围着一圈白色的棉花糖。另一边是林海。郁郁葱葱的各种高树低草,眼睛什么时候都逃不开浓重的绿色,即使在这里---日本国土的最南端,也不例外。鹿儿岛街头随处可见各种“南国”字眼,连公交集团都叫“南国交通“。
再往远处,是真正的大海。一望无际,奔涌喷溅。道道蓝白色的大潮不停地席卷而来,又向后退去。当年那些从全国四面八方会聚到此,走完人生最后一途的年轻人,看到的也是这般景象吧? 终于,到了。位于鹿儿岛县南九州市知览町的这个地方, 正式名称叫“知览特攻平和会馆”。知览、特攻,两个词的日文读音跟中文几乎一模样。
特攻,全名“特别攻击”,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开发的自杀性战法,让飞行员驾驶飞机高速撞击美军的军舰,以几乎百分百的死亡率实现作战目标。八百年前,一场台风吹翻了入侵的元朝舰队,幸免于难的日本人把这场台风叫作“神风”。为讨个吉利,八百年后的日本人把这些执行必死任务的飞行员也叫“神风特攻队”。知览,正是当年神风特攻队出击的一个基地。如今是他们的纪念馆。
这里甚至出现在刘慈欣的笔下。在科幻小说《三体Ⅱ:黑暗森林》中,地球面临外星舰队入侵,美国国防部长泰勒被指定为“面壁者”,也就是替地球寻找抵抗外星舰队方法的人。他提出的方法是培养地球舰队官兵的牺牲精神,在被自己人杀死后依然能保持坚强的战斗意志,以量子幽灵的状态继续对外星舰队发起进攻。
为此,在一个下着细雨的日子,泰勒来到知览考察,企图寻找“献身精神”的源头并最终复活它。在一位即将出击的神风特攻队员写给母亲的遗书上,他看到了那句话:“妈妈,我将变成一只萤火虫。”很巧,跟刘慈欣写的一样,这天也是一个雨天。不过也正常,来自南太平洋的季风遇到岛上的火山阻挡,变成水汽纷纷落下。
在这个六月,鹿儿岛一个月大概有二十天在下雨。几辆大巴车开到纪念馆门口,那是附近一所中学的学生来参观。几位年轻的女教师先行跑下车,组织身穿雨衣的学生们下车、列队。身着夏季教师装的她们,没有一个人打伞或穿雨衣,全都立在车门旁,任凭冷冷的雨水浇打。
纪念馆入口处,是一幅4.4米×3米的巨幅油画。六位身披白色轻纱、面容姣好的仙女飞行在空中,正从一架冒着火焰浓烟的战斗机中抱出一个明显已死的飞行员。飞行员的臂章和飞机机身、机翼上,都有大大的红色太阳---“日之丸”,日本的国旗。
这幅画的名字叫《知览镇魂之赋》,象征着特攻队员的魂魄在仙女护佑下升往天堂。画上的战斗机是日本陆军航空兵的主力武器,Ki43“隼”。这架长约九米、重近两吨的飞机一共生产了五千多架,从中国大陆到东南亚再到太平洋诸岛,跟许多国家的空军交过手,欠下不少血债。很多神风特攻队员驾着它撞向美军军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纽约书评》主编伊恩·布鲁玛曾经造访过这里,他对这幅画使用了一个形容词:骇人。
纪念馆门口也摆着一架活生生的“隼”,外观仍然漆成当年的墨绿色。但它并不是战争遗留物,而是2007年为拍摄电影《吾为君亡》制造的道具。那是一部以知览为背景、以神风特攻队为题材的电影。编剧兼总指导是一个中国人不算陌生的名字:石原慎太郎。
馆内的主要设施是一个个玻璃柜,里面陈列着神风特攻队员们的照片、遗物、家信等。每一个柜子里的展品旁边,都标着语音导览的号码。在入口处可以租用导览器,提供日文、英文、中文、韩文、法文服务,中文界面还分为繁体中文和简体中文。把柜子里的指示号码输入导览器,就可以听到字正腔圆但显然是日本人说的中文。导览的主体内容,是对特攻队员们的事迹和遗书、遗物等进行解说。
比如若松藤夫少尉,他是鹿儿岛人,中学毕业参加日本陆军的“少年飞行兵”培训计划,成为一名飞行员。1945年6月3日,他执行“神风”任务,当场死亡。只有十九岁。他的遗书写给母亲:
母亲大人:现在我没有什么话要说,我只能尽最后也是最初的孝道笑着出征。你要在佛坛前放个丸子祭拜我并跟我说:你很努力,没哭鼻子,把人偶当作藤夫吧。代我向哥哥姐姐一一问好,请他们抽空看这封信,也帮我跟邻居问好,母亲大人,藤夫会笑着出征,保重,再会。
在若松藤夫战死的同一天,二十二岁的枝干二写了一首诗。他是广岛人,考上早稻田大学后,以学生身份参军并成为特攻队员,担任少尉队长---因为绿色实在太美,几乎让我忘记今日此时我将一去不复返。蓝蓝的天空,霭霭的白云,六月的知览已听到蝉鸣有夏天的气息。等待作战命令这段期间,小鸟很开心地叫着,来世我也想变成小鸟,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翻滚。山本这么说着:“别说笑了”,今天十三时三十五分,终于要从知览起飞再会了,我眷恋的祖国,就拿这常用的钢笔作为遗物吧。
三天后,他驾机冲撞美军军舰,果真“一去不复返”, 后被追授大尉军衔。根据日本军法,战死者军衔晋升一级。但特攻队员一律破格晋升两级,如果是下士,可以直接晋升少尉军官。
福岛人穴泽利夫少尉也是以大学生的身份参加特攻的。他读的是中央大学,这是一所日本的名牌大学,有一百多年历史。在大学里,他有个私订终身的未婚妻智惠子,送他一条白色领巾。他戴着这条白色领巾,坐进了执行“神风”任务的飞机。纪念馆收藏了他们的一张合影:在草地上坐着一群青春勃发的少男少女,他俩是最显眼的两个,男的英俊儒雅,女的美丽温和。
他给智惠子写了一封遗书:作为与你有婚约的男人,也是个即将死去的男人,出击前给身为女性的你留些话。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幸福,不要留恋过去,不能活在过去,拿出勇气忘记过去,去寻找未来的新目标。今后你要每时每刻活在现实中,现实的世界里穴泽已不复存在。智惠子,我好想你,想跟你说话,想得不得了,今后要开朗愉快地活着,我也不能输给你,我要愉快地笑着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