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神社(2)
游就馆给这位少校的待遇比木口小平高多了,除了照片还摆上一尊塑像,并且标明:这是复制品,跟当年东京万世桥车站门前那尊一模一样。当年的照片也有展示,题目是“广濑中校的铜像写真”,用的是中校,那是他死后被追授的军衔。实际上,广濑无论是从哪一方面来说,都配不上这么隆重的待遇,更谈不上“军神”。
他是小学老师出身,半路出家考了海军学校。毕业时他的成绩在班里八十人中排六十四,在论成绩看前途的日本海军里基本注定没有出头之日。他留学俄国后担任驻俄武官,精通俄语,喜爱俄国的文学和生活方式,还出版过一部游记,更像一个文人而不是军人。他没结婚,却跟俄国海军一位鱼雷专家的女儿有过一段跨国恋情,直到两国开战时还保持着书信联系。
广濑这样的生活作风,军中自然议论纷纷。因而,在他的军校同学普遍当上中校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少校。日俄开战,海军给了他一个战列舰水雷(鱼雷)长的岗位,不能算差。估计也是想让他搏一把。然而他直到战死,也没表现出什么军事天赋。
因此,各路媒体在吹捧广濑的时候,不约而同地避开他“军功”的部分,而突出他的“仁心”,说他是为了寻找一位失踪的部下杉野军曹,三次出入舰艇而被俄军炮弹炸死。然而,就在广濑尸体送回日本的前一天,日本媒体《万国报道》却刊登了一则不识时务的消息:这两位并不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他们“还有更深一层的私人亲密关系”,所以广濑才冒死三次上船寻找。
游就馆对广濑的展示,不仅延续了一百多年前的宣传基调,也是有现实民意基础的。作为日本推出的第一个“军神”,至今仍有不少人怀念他。在这位吹出来的军神死后一百周年也就是2004年,家乡大分县竹田市为他举行了一场祭祀活动,一千多人参加;2010年又为他建造了一尊铜像,耗资2350万日元。市长亲自发表讲话:“在当今政治和文化都低迷的时代,广濑武夫像将是我们的罗盘,为我们指明未来的方向。”广濑的一个亲属也发言说:“我希望这能成为唤起日本人初心的契机。”
对外征战几十年,日本军队捧出了无数宣传典型,木口小平与广濑武夫只是其中较早的两个。之后,造神的调子一个比一个高,吹得一个比一个凶。“水兵之母”“爆弹三勇士”“九军神”“玉碎部队”“战车军神”“空中军神”……这些人,在今天的游就馆里继续展示着。 至于这些“军神”的故事背后,又有多少造假、吹嘘、隐瞒,令人尴尬的真相,那就不是本文能容纳的了。
对数据,日本人一以贯之地挖掘到位,游就馆里处处可以看到历史数据的精确展示。比如在展示中日甲午战争时,它使用了一张展板,用饼状图展示当年“马关条约”从中国方面获取赔偿金的用处,很坦诚:7895.7万日元用于补偿这次战争的军费,5679.9万元用于发展陆军,13925.9万元用于发展海军,3000万元存入“军舰水雷艇补充基金”,1000万元用于准备灾害救援,1000万元存入教育基金,2000万元存入皇室财产,58万元用于建立八幡制铁所(如今的新日本制铁公司)等。
饼状图下方有一句话总结:“赔偿金总额,36450.9万元。其中包括辽东半岛补偿金4500万元。”“辽东半岛补偿金”,是指甲午战争过后的“三国干涉”事件。原本,日本逼迫清政府在“马关条约”上签字割让的领土不仅包括台湾,还包括营口以南的全部辽东半岛地区。
这条严重损害了其他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权益,日本一旦吞下辽东,势必在整个东北地区逐渐扩张势力,对北可以应对俄国的“黄俄罗斯”计划,向南直接威胁德国垂涎三尺的山东半岛,因此,俄国出头拉上德法两国,以向日本宣战为威胁,逼迫它取消这一条件。日本苦于实力不济只好屈服,但又趁机向清政府勒索了一大笔“辽东半岛补偿金”。这次三国干涉事件,也是十年后日俄战争的起源。
恨恨不已的表现,就在这块赔偿金去向的同一块展板上方---四个竖立的繁体汉字:“臥薪嚐膽”;下方,用日语和英语写了一段话:“日本人民对俄罗斯的干涉和日本随后对三国干涉的屈服感到愤怒。他们发誓无论遭受什么样的苦难,都要为民族遭受的侮辱进行复仇。‘卧薪尝胆!’成了他们的口号……”
了解历史的人看这段话,知道日本是在被迫吐出中国的辽东半岛而愤愤不平,不然还以为日本被这三国联手割去了北海道呢。这种愤愤不平绝不是只展现在一句口号里,因为旁边就是一个系列展示,“满洲的历史---从高句丽时代到满洲国建国”。它把中国东北的历史按照时间顺序分成六块,“高句丽时代”“渤海时代”“金时代”“后金时代”“清时代”“满洲国时代”。
其中,对“满洲国”是这么介绍的:“昭和七年(1932年)三月一日,开启了五族共和建设王道乐土的理想。清朝最后的皇帝宣统帝(爱新觉罗·溥仪)担任执政。首都在新京(今天的长春)。昭和九年(1934年)三月成为一个帝国,但随着大东亚战争日本的战败而灭亡。”旁边,配着溥仪身着戎装戴着眼镜,胸前挂满勋章的照片。另外一张展板上印着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溥仪照片。一人的照片出现两次,这几乎是游就馆里仅见的优厚待遇。
这张展板印着一行大字:“新国家建设都市计划, ,高涨的理想”。他们再次发挥日本人拿手的数据优势,文图并茂地列举“满洲国”的种种建设成就---石炭(煤)采掘,抚顺煤矿年产量约766万吨;制铁,鞍山制铁所年产约27万吨;铁路建设,“满洲国”总体建设约6100公里;还推行了金融制度改革、货币制度改革……没赶上殖民主义的末班车,让中国东北这块大肥肉不翼而飞的恨恨之情,溢于言表。
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输掉的不仅是殖民地,更是国运,是跟西方列强争夺世界话事权的理想。它跟西方列强最大的区别就是肤色,为此,它把自己打扮成亚洲人、黄色人种的代表,要领导其他民族去反抗白人的殖民统治。
游就馆里的一幅油画很典型地反映了这种理想,它叫《日本军队与勇赴前线的印度国民军》,由一名日本画家创作于1998年。画的是密林中的日本军队在歇息,旁边是一支正在行军的印度军队,扛着一面印度国旗,许多人用白布包着头,显然是锡克教徒。前者纷纷向后者竖起大拇指,还帮他们点燃嘴里的香烟;后者则向前者挥手问好。一片友军的袍泽之情。
这片袍泽之情,背后却是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悲惨的一个故事。1942年日本攻占英属马来半岛后,俘虏了不少英军中的印度兵,从中组织起一支“印度国民军”为己所用。印度此时是英国殖民地,有不少人想搞独立,独立就需要外援,一个名叫钱德拉·鲍斯的政治家选择的是轴心国阵营,还面见过希特勒。他跑到日本控制的新加坡,当上了这支印度伪军的领导人。当然,实际掌管这支军队的是日本人。
在一个愚蠢又自负的日本将军牟田口廉也的指挥下,近四万印度伪军参加了英帕尔战役,企图占领位于缅甸和印度边境的城市英帕尔,切断盟国通过印度往中国运送战争物资的路线。由于日本人战略指挥上的失误与渎职,这一仗大败亏输不说,近十万名日军和印度伪军中竟然只回来一万多人,死亡的近八万人中有一多半是饿死、病死的。由于大批尸体被遗弃在溃退的路边实在太惨,生还的日本兵管这条路叫“白骨街道”或者“靖国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