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原子弹纪念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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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叫相生桥,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桥。它位于城市的中心,水泥路面,车水马龙。桥面上有几个作为装饰品的青铜雕塑。其中之一,是坐在水泥台子上的一对男女儿童,像是姐弟。姐姐微微垂首,一只手抚着弟弟的腰。弟弟双手握着一只小鸟。二人脚边写着几句话,其中可认出几个汉字书法:“祈”“梦”“年少”……细看之下,姐弟俩的表情都带着些似笑非笑,又不无安详的味道。

由于独特的造型,这座桥又载入了人类的一页历史。一条名叫“太田川”的大河,从北方流经这座城市,随后不断分叉,分成七条向南流入濑户内海。千百年来,它们灌溉了肥沃的土地,养活了勤劳的人民,还留下了美丽的风景。相生桥正好在其中两条河“本川”和“元安川”的倒Y形交界处。为方便三个方向的行人,它修成了一个T形。横的一段长一百二十三米,竖的一段长五十三米。

从三万英尺高空的投弹高度看,这个T形十分醒目。因而,它还有一个特别的标注---“063096,备注:第二十一轰炸机司令部,平版拼图。广岛地区,90.30号---市区”。美国陆军航空兵第509混成大队队长保罗·蒂贝茨上校把它称为“我在这场该死的战争中见过的最完美的瞄准点“。

1945年8月6日上午,他驾驶一架B29轰炸机“恩诺拉·盖伊”号,对它投下世界上第一颗用于实战的原子弹“小男孩”。用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的话说,广岛这座城市的几十万人,“被无情地卷入了二十世纪最为残酷的命运之中”。

广岛,大概是世界上最不惮于把自己的疤痕袒露出来给人看的城市。到处都是“平和”---日文的“和平”,平和之门、平和大道、平和之钟、平和纪念公园、平和之塔、平和之泉、平和之池、平和之灯……拿“平和之门”来说,它是一组高达九米的玻璃钢长方形拱门,呈灰白色和浅绿色,上面用不同的语言印着“和平”一词。站在下面仰头望去,只能认出几种:中文“和平”、日文平和”、英文“ Peace”……没有人能认全,因为一共有四十九种语言之多。

2005年,两位法国艺术家设计了这组门。其中一位说,这些门象征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表明我们对于和平的渴望。那么,为什么这组拱门有十座呢?时任广岛市长的解释是:“十座拱门象征着但丁诗中的‘九重地狱’外加一重,即广岛。”

“平和大道”是广岛市内的一条主干道,两边种满了树木。看似并不出奇,但旁边立着一块碑,上写:“原子弹爆炸后不久,就有人说七十五年内不会有植物或树木生长。然而,由于广岛奇迹般的恢复,现在的平和大道充满了郁郁葱葱的绿色,代表着城市的重建与和平”;“由于财政困难,广岛市无法种植许多树木。因此,从1956年到1957年,广岛市发起了‘树木捐赠运动’,号召广岛县的其他市、町、村向广岛市捐赠树木。许多组织和个人响应,提供树木和幼苗种植在平和大道沿线,一直到其他道路和公园……”

广岛大学有一个“和平科学研究中心”,教授“和平学”专业。它的网页上写着:“(本机构)在进行和平相关研究、调查以及资料之收集的同时,还将研究成果返回到教育领域,从而推动和平相关的教育工作。

这座城市另外一处独到的风景,是各种各样的碑:镇魂碑,慰灵碑,忠魂碑,殉职碑。它们像分布在这座城市躯体上的疤痕,无声而沉默地存在,而且年年不断增多。在我住的酒店旁边,有一座“广岛县职业安定行政原爆被爆殉职者镇魂碑”,用于纪念四十一个死于原子弹下的职业介绍所职员。这块碑立于1995年,也就是核爆第五十周年。花岗岩的石碑上,用黑色的字体写着一个个男女死者的名字:濑川镇江、中近时子、美野喜久子……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常年从事中日历史问题研究的中国历史学者步平曾访问广岛。他信手统计了一下,就有“广岛二中原爆慰灵碑”“广岛地方木材统制株式会社慰灵碑”“广岛邮局职员慰灵碑”“广岛县农业会原爆物故者慰灵碑”等。他问时任市长,广岛市一共有多少这样的碑?市长说:可能有五百多座,具体数字他也不掌握。跟原子弹下丧生的十几万人相比,五百座碑并不多。

那一瞬间---在不到十亿分之一秒的时间内,爆心的温度达六千万度,比太阳表面的温度高出一万倍。一道炽热的闪光传遍整个城市,它是五彩缤纷的红、绿、蓝、金粉……然后,一朵巨大的蘑菇云直冲云霄,把三十多吨重的“恩诺拉·盖伊”号像纸屑一样抛向空中,飞行员被甩出座位。

“恩诺拉·盖伊”号的副驾驶鲍勃·刘易斯盯着蘑菇云说了一句话:“上帝啊,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就算能活到一百岁,我也永远忘不了这几分钟。”而助理机械师罗伯特·舒马德则说:“那块云里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些升上天堂的日本灵魂。在爆心一公里的范围内,鸟儿在半空中被点燃,钢制的有轨电车像蜡一样融化,人则在一瞬间被化为气体。

二百六十米外的银行台阶上正坐着一个人---是男是女已经永远无法知道。那具身体只剩下一个影子,印在了石头上。这块石头如今已成为世界上第一次原子弹爆炸的见证物。六公里外,热浪和冲击波吹走了房屋的屋顶,把人轻飘飘地吹飞。

在这两者之间,人们的死法形形色色。有的人被高温烧成焦炭,有的人被真空把内脏从身体内吸出,有的人被横飞的房梁或玻璃片杀死,还有人在伽马射线和中子的辐射下,患上各种各样的怪病,在几天到几年内死亡。成千上万的人烧伤、骨折,或是被倒塌的建筑物压在下面。当然,也有很多人在种种因缘巧合之下,哪怕离爆心只有几百米也并无大碍。

爆炸大概两小时后,随着电闪雷鸣,一场黑色的大雨从天而降。这场“黑雨”是在原子弹爆炸的尘埃云里形成的,混合了大量被吸进去的建筑碎片、人体残骸,而且具有极强的放射性,堪称人类有史以来最脏的一场雨。但被灼热烧伤的人们为缓解口渴,什么都顾不得了,他们站在黑雨中任凭浇淋,甚至仰天张嘴接着。后来许多人患上了癌症和白血病。

“恩诺拉·盖伊”号的名字来自一位普通的美国女性,她就是机长保罗·蒂贝茨的母亲。美军有给每架飞机起个诨名,并把名字刷在机身上的传统。保罗在起名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因为他年轻时不遵从父亲的命令学医,一心要考飞行员,母亲给了他强大的内心支持,他要感谢她。他或许没有想到,母亲的名字将从此永远与死亡、伤痛、争议,和人类对灭亡的恐惧连在一起。

为给轰炸机留下从爆炸中逃生的时间,投下原子弹的高度被定为三万英尺,远远超出平时,因而,“小男孩”在从高空落下的过程中被空气阻力推着,偏离了相生桥几百米。爆炸的一瞬间,这座桥遭受了十五倍于最大载重量的压强,平均每平方米承受七吨的压力,竟然奇迹般没有倒塌。又继续经过三十五年的风风雨雨,相生桥终于挺不住了,已经老朽不堪的它被彻底拆除,换成了如今的模样。时间的威力,比原子弹还要强大。

存放原子弹爆炸遗物的主要设施,叫作“广岛平和纪念资料馆”。它就在市中心的“平和纪念公园”里,是如今的世界各国游客必到之处。入门处就是一张巨大的合影。那是原子弹爆炸几天前,当地一所小学的毕业典礼上拍的,校长、老师和孩子们对着镜头温和地笑着。旁边的墙壁上写着一个巨大的时间刻度:1945年8月6日。还画着一个圆形的时钟,刻度指向八点十四分左右。一排排的游客从合影前面沉默地经过。那一瞬间之后,广岛化为黑暗地狱的惨状,就将呈现在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