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原子弹纪念馆(3)
生命力顽强的不只有人类。在原子弹爆心方圆两公里范围内,有一百六十棵树奇迹般生还,最近的一棵垂杨柳离爆心只有三百七十米。日本人把每一棵都编了号,精心养护。甚至按照其中一些树木分布的地点编出一幅“徒步导游地图”,让人可以按照一条路线,逐一观赏这些顽强的生命。
随着这座城市从灾难中生还,它开始不断复制自身的记忆,并向外发声。1946年的《广岛市势要览》中明确表示,广岛将要建设成一座“世界和平纪念都市”,几年后又通过了日本第一部城市特别法《广岛和平纪念都市建设法》。如今,它已经是一座GDP五百亿美元的大都市,人口从原子弹爆炸时的二十四万增加到近一百二十万。
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日本政府发动全国的中小学生来广岛“旅行修业”,把这座城市关于原子弹爆炸的记忆扩散给全国。用日本著名历史学家藤原彰的话说,日本战败时,一般的日本人经历了亲人被炸死、房屋成为废墟、在饥饿和苦难中煎熬的生活,因而“广岛的遭遇可以说是日本人受难的缩影”。
每一年的8月6日,日本政府都在广岛举办“核爆日公祭”,首相经常赶来参加。1994年,广岛还成功举办了亚运会,日本选手在这次赛事上获得金牌榜第二名,仅次于中国。所有来访的外国运动员代表团,都被安排参观了资料馆和圆顶屋。新冠疫情之前的2019年,有一百七十多万游客来到广岛。2022年是一百一十三万,呈正在恢复的态势,其中外国游客大概十四万人。
游客很多,大多是西方人。他们绕着圆顶屋一圈一圈地走,不时举起相机和手机拍照,表情大多很严肃甚至忧虑。唯有一群东南亚长相的青少年,男女都有,很开心地对着镜头比着V字手势。问了下,他们是菲律宾人。听说我是中国人,请我帮他们拍合影,非常开心和友好地说“谢谢”。
不知道是他们缺乏对灾难的敬畏呢,还是真心感到高兴。但是,考虑到一些历史背景,可能也不那么令人意外:在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千六百万菲律宾人中有一百一十万人死于非命。在“二战”开始不久的1942年4月,日本攻占菲律宾的巴丹半岛,约八万名美国和菲律宾战俘被押送到一百二十公里外的集中营。
在这段路上,由于饥饿、口渴和日军的虐杀,死亡了一万五千人,其中大概百分之八十是菲律宾人。这一事件被称为“巴丹死亡行军”,震惊了西方世界。镇守菲律宾的日本第十四军司令山下奉文,上任当天在训话中说:每一个菲律宾人都可能是反日游击队员。
“二战”即将结束的1945年2月,日本军队在节节败退前,又对菲律宾首都马尼拉进行了一场大屠杀,包括众多儿童在内的十万名市民遇难。战后,山下奉文被判处绞刑,在马尼拉执行。几十年来,日本一直是菲律宾最大的援助国和最大的贸易对象,但菲律宾始终保留了一个纪念日;每年4月9日为“巴丹日”。
广岛纪念原子弹受害者的官方纪念碑,叫“原爆死没者慰灵碑”。它是一座马鞍形的建筑,位于平和纪念公园的核心位置,1952年落成。下方有一座石室,里面放着几十万名原子弹受害者的名字,随着调查的进展,每年不断增加。石室上刻着一句话:安息吧,过去的错误将不再重复。这句话引发了大量争议。过去的错误?谁的错误?
一些日本人要求广岛市修改题词,甚至成立了“修正原爆慰灵碑会”。他们说,目前碑文的主语看起来像是日本人,“抹杀了(美国)残暴无道的行为的责任”。拟定这句话的广岛大学古典文学教授杂贺忠义不同意。他是一个从原子弹爆炸中侥幸生还的人,也曾在战争中亲手把十八个学生送上战场。他说:碑文是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不应该狭隘地指责美国的错误。争议到最后,碑文好不容易才没改。然而,在对广岛受难过程不断追索的过程中,一些日本人开始感觉出不对了。
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广岛当地的媒体获悉,原子弹的受难者之中有一些韩国人。他们去韩国采访,费尽力气找到一些幸存者。然而,这些人却不像日本的受难者那样控诉原子弹有多么可怕、多么残忍,而是以极大的愤怒追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会在日本遭受原子弹的伤害?“
日本走上对外扩张的道路后,吞并的第一个国家就是朝鲜。一些朝鲜人作为劳工被抓到日本,一些人被强迫征入日本军队当兵,还有一些朝鲜人因为日本残酷的殖民统治而活不下去,到日本本土谋生。结果在广岛因原子弹爆炸而死亡的十四万人之中,朝鲜人高达两万多。战后,幸存的受害者们很快被日本政府打发回国,没有给予任何赔偿和关照,甚至否认他们的日本军人身份。
有一个叫平冈敬的记者,内心受到极大震撼。他开始意识到:日本也许不是一个纯粹的核爆受害者,于是,他出了一本书《无助的海峡---广岛之声、被炸的朝鲜人之声》,开始为这些被历史遗忘的受难者发声。1991年8月6日,他以广岛市长的身份,在悼念原子弹爆炸的纪念会上讲话:“日本曾经发动了统治殖民地的战争,对亚洲太平洋区域的人们造成了巨大的痛苦和伤害。我们应当为那一责任表示道歉。“
韩国人如此,中国人的感受更不必说。在一次公开活动中,一位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当面质问平冈敬市长:“日本人即使受到了原子弹爆炸的伤害,但多数人还生存了下来,而且还能在这里讲述他们的被害经历。可是那些被日本侵略者屠杀的中国人呢?他们连控诉战争暴行、讲述自己战争被害经历的机会都没有了。”“我的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日本当年发动对中国的侵略战争,犯下那么多的罪行,怎么在这里俨然以被害者自居了呢?”
中国学者步平常年研究抗日战争史,尤其对日本军队在中国战场上使用毒气的历史非常了解。访问广岛时,广岛当地电视台的记者采访了他,问他体会。他回答说:我在来资料馆之前,虽然也知道广岛原子弹爆炸,但是并不理解日本人的“战争被害”;参观了资料馆,对日本平民的战争被害有了新的认识与体会。但是,展览并没有回答广岛的日本人为什么会遭到原子弹的伤害,似乎回避了日本的战争责任, 所以展览还是有缺陷的。
这些年一些有良知的日本人也在大声疾呼,提醒日本的战争责任。大江健三郎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对于那些细心聆听的人来说,广岛原子弹受害者赤裸地展示出生命的尊严,要求恢复生命的呼声不断回荡。但这声音不止一个,它还包括冲绳、南京、奥斯维辛集中营。……然而,日本人从总体上讲,一直没有试图延续广岛所启示的、为恢复人类生命而进行的斗争。日本人现在站在支持毁灭人类生命的一边,这些批评的声音来自世界各地。”
来自世界各地的批评,迫使广岛人不得不做出改变。在对历史的进一步探寻中,越来越多的人明白了广岛遭到原子弹轰炸的原因,以及这座城市在战争中的角色:广岛是日本的军事重镇。由于地理位置重要,从甲午战争开始,对外发动侵略的日本军队都从广岛集结出发;日本海军的大和号战列舰、零式战斗机,都是在广岛制造的;日本陆军唯一的一个制造毒气武器的基地,也在广岛市外的一个小岛上…
又过了几年,步平再次来到广岛参观时,工作人员特意告诉他:为表明日本的战争责任,特地增加了日本军队从广岛的港口登船前往中国大陆的照片。在跟广岛原子弹受害者及其家属的接触中,步平也发现,他们开始对日本的“被害意识”有所反省。
平和纪念公园里有两座相连的大型建筑,又被称为东馆和西馆。一座是资料馆,另一座叫“国立广岛原爆死没者追悼平和祈念馆”,对死难者资料的搜集和展示工作主要在此进行。馆里还收集了三千多张照片,或是当时遇难者生前的遗影,或是幸存者多年后的照片。黑压压一大片,不分国籍,不分年龄,不分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