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岛原子弹纪念馆(4)
这里有一套电脑资料系统。在触摸屏上输入任意字母,便可按照姓氏开头,查询到原子弹受害者的个人资料,以及幸存者的众多回忆文章。随便点开一篇,标题是《像树叶般被焚烧》。作者名越操,当时十五岁,是广岛市立女子高级中学二年级的学生。她特意标明自已的另一个身份:已故藤森敏子之姊。
昭和二十年(1945年)八月六日,当时我十五岁。我每天因“生徒动员”而前往火柴厂整理火柴,前往广岛陆军粮草分厂擦拭罐头,前往广岛陆军服装分厂对破布归类,能正经上学的只有女子高级中学的前两年,更没有什么青春可言。战争终于进入末期,男女老少均被征用于敌后防卫,我们在学校教室分别交出了家里的缝纫机,从早到晩缝制军队的蚊帐、衬裤,大家不言不笑,也没有哭泣。
之后,从教室窗边逐渐可以看见美国B29轰炸机的空袭,我们的工作也变为在(株)日本制钢所制作弹药。在那里,大家分早班、白班、晚班、夜班,四班轮岗,没有间隙,更没有什么休息。几千、几万、几十万日本各地的少年少女投入了弹药的生产活动。并且,仅靠制造弹药,已不足以支撑战争。我们也和士兵一样,经过简单的考试和训练,学习了敬礼、持枪,终于从明天开始将配属至广岛的第二总军司令部。
……8月6日,早晨。广岛市内黑烟腾腾,遮天蔽日,直冲云霄,之后便下起了如同重油般的漆黑雨水。我以为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下山后已是下午三点。爸爸、妈妈、姐姐、妹妹都已失散,房屋也被烧毁,一切均化为了灰烬。我站在尚有余热的烧毁废墟之上,心如死灰。
从此之后,妹妹就再也没有回来。她是女子高级中学的一年级生,当时位于原爆的爆心正下方,正被动员参加疏散作业。早晨出门时还好好的,由于冲击波,有的同学被压在寺院的墙壁下而死去,有的同学倒在水池中,只剩下了一条腿。无名、无路、没有青春、没有勋章,大家就像树叶一样被焚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妹妹是不是死去的二十万人中的一员?她是不是来不及逃生,被遗漏,又被遗忘在荒野,成为了杂草?......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谁而战争?究竟是谁发起了战争?对于这些,我们都未曾考虑。不见,不闻,不言,不疑,我们就像被追逐的羊羔,被绑上了战争的战车。最终,原爆落下。但是,我已绝对厌恶战争。
另外一位在原子弹下失去一条腿的母亲,用文字悼念自己遇难的女儿前冈茂子:那年十二月,总算是建成了一座有四根柱子支撑、仅可抵御雨水的小屋,回到了令人怀念的故乡土地。这是茂子呱呱落地、成长了十三年的土地,这里还留存着茂子的气息。……小屋没有墙壁,雪花飘散而入,在寒冷和悲伤中,我终日以泪洗面。
为了了解茂子最后的情形,她究竟是在哪里怎样死去的,我开始四处奔波打听。后来,我得知住在荒神町的须乡同学的母亲目睹了茂子临终情形,于是立刻前往拜会,请她告知当时的情形。据她说,大概是第三天的傍晚,部队士兵从誓愿寺土墙下挖出了尸体,其中有茂子。她说,十多具尸体交错重叠,茂子衣物完整,死时保留了整洁的身姿。尸体胸口还贴着名牌,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前冈”。
命运到底有多残酷?我甚至不能在女儿离开人世时和她见面。父亲曾告诉我,他在这附近寻找了一次又一次,却一无所获。……母女之缘,竟轻如尘烟。…我祈祷,希望茂子是在一瞬间离开的人世。哪怕是极短暂的时间,茂子痛苦、挣扎、不断呼喊妈妈、妈妈”,一想到她的这副情形,作为母亲的我就会悲伤欲绝。
茂子!茂子!茂子即使不在了,母亲也会呼唤不息。她曾是含苞欲放的花蕾,没有人祸,美丽的花蕾怎么会摧残落地?纯真的孩子们对“必胜”深信不疑,就是这些年幼的孩子尚未能分辨善恶,在“坚持到胜利、坚持到胜利”的信念鼓舞下,她们付出了怎样的艰辛!对于一味效忠国家主义的军人……对于一丘之貉的执政当局,时至今日我依然备感愤怒。
茂子,你的遗物,只有一件衣服,妈妈每天都会贴身收藏。夏天妈妈会紧紧抱在怀中入睡。“茂子与妈妈在一起”,即使我们阴阳相隔,但我们的心和灵魂相通。在你的灵位前,我总会供奉你喜欢的花朵,然后我们母女二人会经常交谈。
那一天,我们母女生死分离,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在一刻刻不断接近。一想到总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甚至有些高兴。上天啊,请让我体会数倍于女儿所受的痛苦。没有能够挽救我最爱、最宝贵的女儿生命,我究竟怎样才能承担这个责任?我将自愿不断承受痛苦。并且,我会在我的有生之年,不断向女儿道歉道歉、再道歉。
这些文字,只是原子弹受害者们记忆的一部分。几十年来,日本数不清的政府部门、民间团体、媒体和个人,都在走访广岛、长崎两座被原子弹轰炸的城市,给受害者们做分门别类的口述史。他们自己也出了很多回忆录。日本人的认真、细致、组织性,在此充分体现。
比如,广岛的受害者中有一些北海道人,“北海道被爆者协会”出版了一套《被爆者的证言》;长崎当时有很多被抓来的朝鲜劳工,“长崎在日朝鲜人人权守护会”出版了一本《朝鲜人被爆者》;一位叫桥爪文的广岛女诗人,以自己的经历写了一本《8月6日的黑色月亮---爆心地一点六公里的被爆少女》;原子弹爆炸当日有五百多名女生遇难的广岛市立女子高级中学出版了多本悼念书籍,取名《流灯---广岛市女原爆追悼记》……规模最大的,要数厚生劳动省1996年出版的一套《被爆体验记集》,把广岛、长崎能找到的受害者一个一个全采访了,全书达上百卷。
原子弹爆炸还催生了日本的“原爆文学”。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个文学流派,包括小说、戏剧、诗歌等形式。看这些作品的标题,就知道它们的内容:《长崎之钟》《黑雨》《废墟之上》……资料馆展示了一套1983年出版的《日本原爆文学》,十五卷。
原爆文学的作者有经历过原子弹爆炸的“被爆作家”也有“非被爆作家”。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的名字也在其中,他属于“非被爆作家”,也是日本原爆文学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发表相关作品、演讲的时间跨度,长达半个多世纪。
广岛还有一百六十多个与“平和“、原子弹爆炸有关的民间团体。有按照人员身份成立的,比如当年奉政府之命被动员参加战争的学生们成立了“广岛县动员学徒牺牲者会”,负责死难者后事处理的成立了“广岛战灾供养会“;还有按照地域划分的,从最北端的“北海道被爆者协会”到最南端的“冲绳县原爆被爆者协议会”,共有四十六个。
这四十六个团体还结成全国性的“日本原水爆被害者团体协议会”,不停地从事各类与原子弹爆炸有关的社会活动:给受害者做口述史,帮助他们争取医疗与生活补助,发动各国的反核武器运动,发行自己的杂志……作为一个媒体人,这些资料看得我真心羡慕,又不无愧恨。想起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以及我们民族历史上发生过的那么多大事件,令人无语。
指挥投下原子弹的保罗·蒂贝茨后来官至美国空军准将,一直活到2007年才去世,享年九十二岁。在接受采访时,他多次说过:从未对投下原子弹后悔,自己每一天都睡得很香。2015年,也就是广岛遭遇原子弹轰炸的第七十周年,这座城市举办了浩浩荡荡的追悼仪式。五万五千名受害者及其家属、政府高官和一百个国家的外交官同时低头默哀,为史上参与国家最多的一次。
在同一年的两个月前,美国也举办了一场仪式。保罗·蒂贝茨的孙子保罗·蒂贝茨四世---也是一名美国空军准将---被任命为509轰炸机联队的指挥官,也就是七十年前他爷爷的那个角色。如今,这支部队的装备从B29轰炸机换成了二十架B2隐形轰炸机,同样代表着美国的最高军事科技。它们都有携带核武器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