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神社(1)
1945年5月9日晚上,东京千代田区九段坂的靖国神社。拜殿门口,肃立着数名负责祭祀工作的神官,个个表情严肃,身着他们的工作服--白色的和服和差袴(一种裙裤)。他们面前,是那幅画着皇室菊花纹饰的白布幔幛,象征着历朝历代为日本献出生命的军人。普普通通的日本人来靖国神社祭祀,都是对着它鞠躬的。
眼下,大日本帝国正处于危急存亡之秋,希特勒已经自杀一个多星期,纳粹德国刚刚签字投降不到二十四小时,欧洲战事宣告结束。轴心国只剩日本自己,不能不使出压箱底的招数了。 晚八点,几位神官开始了他们的工作。他们一圈圈地绕着拜殿和回廊走起来,口中诵唱着一首古老的歌。不过,即使翻译成中文,这首古歌的意思也很少有人能看懂。
这首古歌叫《大祓词》,是日本神社举行祭祀时神官宣读的祝词。发生大瘟疫或者天地异变时,神官便宣读它,意在祛除污秽,净化罪孽,平息灾害。这项传统始自镰仓幕府时代,大体相当于中国的南宋。在这一时期,日本人借“神风”的帮助,击退了入侵的元朝舰队。
几个月来,日本的战争局面一天比一天吃紧。盟友德国投降,海军联合舰队几乎全军覆没,美国飞机每天都在轰炸东京。国内的战略物资早已匮乏到极点,连靖国神社门口由青铜与熟铁制成的鸟居(大门),都被拆掉回炉去了。祭起《大祓词》这出法宝,正是时候。在靖国神社的《略年表》上,这一天是依据天皇命令举行的“击退敌寇必胜祈祷祭”。为时一个小时的祭祀仪式结束,人们长出一口气,换下行头回家,心中默默祈祷。
然而,几个小时后,三百多架美国B29轰炸机轰鸣着飞临东京头顶,对准人口最密集的居民区扔下倾盆大雨般的燃烧弹。它们来自两千五百公里外的关岛,隶属于李梅少将的美国陆军航空兵第21轰炸机司令部。日本的防空力量早已约等于零,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手逞凶。这一夜,数不清的日本人死于非命,东京的隅田河上漂满了烧成黑炭的尸体。
靖国神社的祈祷,显然并没有发生作用。不久它本身也挨了炸弹,房倒屋塌,一片狼藉。一起挨炸的还有另外一座建筑。它就同在一个院子里,位于靖国神社拜殿的西北角。历史也几乎同样悠久。它就是“游就馆”,另外一个名字是: 日本军事博物馆。
跟象征性意义的靖国神社相比,游就馆在现实世界中的地位或许更加重要。它是靖国神社最主要的组成部分之一,也是日本重要的公共纪念设施。来靖国神社参拜的人,几乎都会同时来此处参观。一百多年来,它始终反映着日本人的战争观、历史观,塑造着日本人的精神世界。
从电梯直上二楼,入口进去,很快就能看到一块牌子,解释游就馆这个名字。它出自《荀子·劝学篇》中的“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但没有引用下一句,“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意思是:君子居住要选择地点,出游要接近品行高尚的人,才能远离恶习侵扰,接近正直中道。从1881年建立开始,游就馆的名字就从未改过。那么,谁是“士”?答案很确定。
正厅一进去,面前呈圆形悬挂着一圈三十张照片,都是近代以来日本历次战争中的重要统帅,有日俄战争的统帅大山岩、海军元帅东乡平八郎,“二战”中的山本五十六、永野修身等。照片中间是一段歌颂文字,题目为“武士之魂”;一左一右悬挂着两个笔力苍劲的古体汉字:“剑歌“。
这里一共十九个展室,前五个展示的是日本古代的军事历史。它们收藏了日本古代的兵器、盔甲、火枪等物和古代军事家的一些书法条幅,还展示了靖国神社的创建过程:1869年,以萨摩、长州两藩为主力的维新势力,在战争中击败幕府军队,成立了以天皇为最高领导人的日本近代政府。为此,政府在东京核心地带九段坂,为阵亡的军人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招魂祭祀仪式。举行仪式的地方固定下来,就是如今的靖国神社。
从第六个展室开始,不一样了。它展示的是“日清战争”,也就是中日甲午战争。一幅战争画很是醒目:远处,一群官兵在向前冲锋。一个身挎步枪的战士仰卧于地,明显是受了伤,但右脚仍然做出朝天蹬一脚的动作,右手举着一只挂着穗带的喇叭凑到嘴上吹。
这幅画的右下角,挂着这位战士身着戎装的照片,和一行注释:“步兵第21连队第3大队12中队,陆军二等卒木口小平。明治二十七年(1894年)七月二十九日朝鲜牙山成欢战死,明治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五日靖国神社合祀。”这位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的二等兵木口小平,却是日本对外扩张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
甲午战争作为日本对外侵略扩张迈出的重要一步,让整个社会陷入了癫狂状态。当时的社会风气是“如无军人,天无白昼。身为父母,家有女儿,无论华族富豪,抑或商人,皆应立此共同志愿:寻得军人做女婿”。在这场战争中阵亡的喇叭兵木口小平,也成了日本军国主义宣传、“军国美谈”的第一个楷模。
他的事迹被收入日本的小学教科书达四十多年,成为日本整整两代人的童年记忆;他的家乡冈山县和部队所在地、战死地,都为他立铜像或纪念碑;各种各样的书籍、报道、纪念册风行全国,把他说成一个“咽喉中弹仍坚持吹起军号直至气绝身亡”的烈士,他的遗孀“悲伤至极得了重病,一年后尾随木口小平而逝世”。游就馆把他收入展览,正是一脉相承。
然而,这第一个楷模,就充满了乌龙和争议。早在木口小平战死的当年,他的故事就进入了日本地方出版的教科书,也被各种媒体所报道。然而,主人公的名字却是“白神源次郎”,同样是冈山县人、第21连队的喇叭兵,也在此战中阵亡。
他俩到底谁才是那位英雄?两个人的家乡都在争夺这一“殊荣”,各自为两人在出生地立了纪念碑。十年后,日本文部省的教科书中将其定为木口小平,而他们所在的部队却在几十年内始终坚持是白神源次郎,说是教科书弄错了。双方也都有一派媒体和历史学家的支持,这桩官司一直打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也就是白神、木口二人死后近百年仍未平息。甚至木口小平的那张照片到底是不是他本人,也存在很大争议。
混乱和谬误还不止这一处。白神源次郎的尸检报告已经丢失,而木口小平的尸检报告上写着死因是“子弹穿透左胸直至心脏”,而非咽喉中弹。教科书也发现自己吹过了头,后来不得不因此修改。另外,根据日本历史学者的考证,木口小平的遗孀并没有因“悲伤至极”逝世,而是在他死后仅仅一年零半个月,就改嫁邻村的一个农民。这些尴尬往事,在游就馆里都看不到。在它出版的官方收藏品档案《游就馆图录》上,给木口小平加了一个头衔,“任务必遂的精神”,甚至照旧写他“咽喉中弹,仍然继续吹着喇叭”。
接下来是日俄战争。这场由日本和沙俄为争夺中国东北进行的战争,又是一场令日本自豪的重大胜利。它诞生了日本第一位“军神”,海军少校广濑武夫。广濑武夫是商船“福井丸”号的指挥官。在日俄战争的旅顺口战役中,日本海军决定“闭塞作战”,也就是在港口炸沉一些废旧商船,来封锁里面的俄国舰队。结果发动了两次都宣告失败,广濑在参加第二次作战时被俄军炮弹炸死,时年三十六岁。
他死后,日本媒体在海军推动下用一个多月时间持续报道,《读卖新闻》向全国公开征集歌颂其人的诗歌,并结集成《广濑中佐忠烈表彰诗歌俳句集》出版。广濑的葬礼有数十万人送行,英国公使、美国领事等都应邀到场。广濑武夫位于东京万世桥车站的铜像更是日本学生毕业旅行时瞻仰的“圣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这尊铜像以“战犯”为由被拆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