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罗宾斯是加州大学河滨分校的心理学助理教授。为了研究,她听过的日常对话,几乎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多。她的研究要用到一种仪器,叫作电子激活录音器(Electronically Activated Recorder,简称 EAR),用于“日常条件下人类行为样本的采集”。研究对象须同意全天候穿戴电子激话录音器,一小时内它会周期性地开启五次录音,每次的录音时长约三十秒,不论是研究对象说的还是他听到的,都会被记录下来。在将录音提交给罗宾斯分析之前,研究对象可根据自身意愿,检查和删除任何录音片段。

有了电子激活录音器,罗宾斯就可以成为名从事人类日常生活研究的科学家了。举个例子,多听几对夫妇和别人说话的录音,她就知道夫妇都是怎样称呼他们两个人的,他们是说“她和我”呢。还是说“我们”。她还可以听听人们的笑声,搞清楚他们为什么发笑。一项研究表明,“绝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发笑并不是因为有什么好笑的事情”。通常来说。笑是社会性的,它揭示了一些事情,比如“我觉得你的社会地位比我高”或者“我想加入你们”。

如果夫妻中的一方被确诊为癌症,他们会如何应对?这正是罗宾斯现阶段利用电子激话录音器研究的课题。他们每天会说些什么呢?会说关于癌症的事吗?会不会笑得少了?“就乳腺癌患者笑的频率展开一项深入研究,你或许从来没想过这个吧?”她说道。但是,把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的录音转成文本之后,人类行为之谜终于逐渐解开。研究结果显示,癌症患者笑的时间占录音总时长的百分之七,和在校大学生基本持平,他们谈论癌症的时间也占总时长的百分之七。罗宾斯对此的解释是,日常生活有很大的惯性,即使是对癌症患者也同样如此。“让人们不按从前的过法生活,这实在是太难了。”

罗宾斯还发现,人人都是话痨。按照统计结果,平均约百分之四十的清醒时间,我们都在说话。她的本科生研究助理们加入实验室,因为可以监听人们的日常对话而兴奋不已,但最后的结果“让他们好不伤心,原来日常生活有时候竟是如此的单调乏味。不是看电视,就是想着晚饭吃什么,诸如此类。再就是关于电视剧的闲扯”。罗宾斯说,原来人们把那么多时间都用在看电视上,这让她大吃一惊。“心理学差不多完全忽视了这个问题,但是电子激活录音器的研究让它浮现出来... 关于电视剧的闲扯在 ‘癌症夫妇’的日常对话主题中高居第二。”

总体来说,研究对象的日常对话几乎没有提及电子激活录音器。“研究对象的自我报告显示,电子激活录音器对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他们差不多都忘了它的存在。”事实上,电子激活录音器被提及的次数只要在由录音转成的文本里搜索一下便一清二楚。最后的结果是,仅仅在两个半小时之后,提及它的次数就显著减少。“生活照常进行。”罗宾斯如是说。

想到说话的内容会被录音,我们可能认为人们不能再进行正常的日常对话了,因为一要录音人们就可能开始装,这就不是平常的对话。但是给别人录过音的人都知道,让自我意识长时间地监管和规范我们的言语,是多么劳神费力。罗宾斯的数据证实了这种直觉,要不了多久,人们就回归平常状态。汉森同样认为,无处不在的语音转录时代就算来了,人们还是照常生活。语音转录给世界带来的变化是否真如某些人猜想的那样巨大,对此汉森持怀疑态度。“现在的世界和一千年前有什么不同?想想这个问题,那种猜想就很难让人激动了。”他说。

汉森解释道,一千年前,人们基本无隐私可言。那时候,居住区域的人口密度大,空间狭小,家家不上锁,更没有走廊过道。你在这厢云雨一番,别人一耳朵就能听到。外出时很少单独行动。总是和几个人一起出去。多数人住在小镇上,人们相互熟识,彼此八卦。我们现在的生活与那个时候相比。确实有天壤之别,但人总是会让自己适应环境。他说:“比较之后我发现,我们关注的那些变化实际上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人们总是能够清楚地区分知己和普通朋友,总是知道谁值得信赖,怎样表达爱意,怎样瞒天过海。

“对于如何守口如瓶,我们的祖先可以说是驾轻就熟。”汉森说,“本该分享的食物,他们总能私藏不少,要么在回去的路上吃掉,要么在住所里藏一些。和什么样的人分享什么样的食物,他们都会再三斟酌。”在一个由三十个人组成的小群体里,一般情况下,每个人一生中最多只会遇到六个来自其他群体里的人,而且每个人夜里差不多都睡在同一个地方。即便是在这样一成不变的生活环境里,我们的祖先打起马虎眼来也很有一套,很善于利用言谈举止保全自己。

所以说,语音记录一切,只不过是让我们这项从古至今都有的本领又有了一个新的展示平台。而且一旦人们发现所有的语音都会被记录下来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那么,为了适应它,人们很快就会摸得一清二楚:什么样的话会被记录,什么样的不会。他们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家长在哄骗孩子。该说话时,他们挖苦嘲讽、挤眉弄眼、咧嘴大笑、东张西望、信手就来,说了就像没说,个个都成了太极大师。

这听上去真够累人的,但事实是,无论是私下议论,还是小范围交流,或是公开对话,我们都能应对自如。去看看工作坊或派对就知道了,我们嘴巴动个不停,问这个答那个,根据对方回答的微妙变化适宜地转变话锋。“尽管我们说的话可能被录音,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们所说的一切都是公开的。”汉森说,“因为公开的言论往往话里有话----一句话里同时包含了好几层意思。”

每当一项新科技问世,我们总会狂热地迷恋上它,就好像世界的方方面面都非得靠它才能搞清楚。我们就这样生活在一个对未来充满猜度的社会中。事实上我们脑袋里运行的硬件从来没有升过级,面软件变化之缓慢,要以世代为尺度做对比,才能看得出来。

语音存储不会让我们的大脑变成一堆糨糊。是的,我们越来越不需要花大力气把有意义的谈话塞入长期记忆了。有了语音转录,我们也不必留心对话中的某些细节了。但是我们关注细节的能力并不会因此消失,就像发明了日历之后,我们并没有失去做计划的能力,发明了钢笔之后,我们并没有失去记忆的能力一样。相反,某些途径(比如,认真研读海量的语音转录文本)甚至还能增强我们长期记忆的能力。

我们的大脑先是适应了文字,然后适应了公共图书馆,现在又适应了互联网,将来它也会完全适应语音存储数据。但无论怎样,人们总是更关心自己的颜值,而不太关心自己的声音是否悦耳动听。将来更是如此,人们会为了一张好看的自拍停下来摆好姿态,但很少会为了一句自言自语而停下来。

生活不是《黑镜》的剧集,不是每一个场景、每一句话都完全在新科技的支配之下。当然,有了语音存储数据,我们可能会变得更加自恋,做事更加缺乏耐心,对人更加多疑,甚至可能会一同腐化堕落,气消神迷。我们不是没有经历过这些,不管是智能手机还是电视,镜子还是酒精,我们都曾沉醉其中而不能自拔。但无论如何,人类就是这样成了自己。

翻译:于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