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增:《抗日战争》

 第十一章 不让鬼子过黄河(2)

 

还在台儿庄战役刚刚打响时,蒋介石曾赴徐州第五战区长官部,因担忧徐州防御而问询李宗仁:“你看徐州可以守吗?”李宗仁答:“请委员长放心,徐州短期内没有问题。如果我能得到充足的补充,可能还要打一个不大不小的胜仗。”蒋介石没有回应李宗仁,但李宗仁看出蒋介石对此“将信将疑”。只是按照李宗仁后来的说法,当时头脑发热的并不是他而是最高统帅部:“不到一个月,我援军抵徐的几达二十万,与本战区原有的军队合计,不下六十万。大军麇集于徐州附近地区,真是人满之患。”李宗仁打电话给白崇禧:“委员长调了这么多部队干什么呢?”白崇禧答:“委员长想要你扩大台儿庄的战果。”李宗仁认为,扩大战果为时已晚,且“我方集大军数十余万人于徐州一带平原地区内,正是敌方机械化部队和空军的最好对象。以我军的装备,只可相机利用地形有利条件与敌人作运动战,若不自量力与敌人作大规模的阵地消耗战,必蹈京、沪战场的覆辙”

那么,在台儿庄战役之后,中国方面到底是谁头脑发热了呢?毫无疑问,蒋介石基于“积小胜为大胜”的原则,确实对在鲁西南再打一个如同台儿庄的胜仗抱有期望。从四月二十五日他给李宗仁的电报上看,他依旧舍不得放弃已控制的任何要点,要求一线部队作出固守防御的部署:"我鲁南与淮北各部,除固守运河阵地及徐州国防工事之外”,位于鲁西南的部队南下皖北砀山至黄口一线,然后夺取位于徐州西南方向的永城;“我鲁西豫东部队”向东发起攻击,占领徐州西北方向的丰县和沛县。

蒋介石告诉李宗仁:“敌兵力不足,军纪废弛,士气颓唐,其淮北主力,已不敢北进;而其鲁西主力,亦为我后方各部牵制。其踌躇不决,畏缩不前,已甚明显,只要我运河线与徐州国防工事能固守不动,则敌此次大包围计划,必可被我粉碎,而且可予以歼灭也。”于是,汉口军令部制订的《徐州会战作战指导方案》,体现出蒋介石的这种繁杂心绪:攻击方向仍旧是鲁西南,作战原则还是攻势歼敌,只是加了“不得巳时”机动防御的内容。当第五战区遵循这份《指导方案》,将拟定的作战计划上报后,蒋介石对第五战区提出的要求是:“须着眼求敌主力包围于战场而歼灭之。”

    事实上,蒋介石的“求敌主力包围于战场而歼灭之”,与之前李宗仁的“集中所有力量”发动全面攻势以奠定战争“胜利基础”,两者基本是一致的。只有刘斐坚持认为,目前在徐州方向,中国军队机动和预备兵力太少,投入一线防御作战的部队还是太多。西起微山湖,经獐山、峄县、兰陵镇、向城,一直东延至沂河东岸的码头、郯城,在“绵亘三百多里”的战线上,中国军队投入了近四十多万的兵力,且基本都布防在运河以北地区。一旦日军从侧面或背后迂回徐州,宽大的战线将难以适应瞬息万变的战局从而陷于被动。刘斐的担心有相当的道理:至少在一九三八年四月,中国军队尚不具备与日军在徐州地区决一死战的能力。先不说武器装备的巨大差距,仅就兵力对比而言,中国军队六十万,日军投入二十余万,淞沪会战时中国军队十比一的兵力比例仍未能取胜,如今在三比一的比例下围歼日军的信心从何而来?

    徐州会战,就这样开始了。为协调华北方面军与华中派遣军的关系,日军东京大本营派人到达山东济南,于四月十七日召开关于徐州作战的碰头会。面对即将开始的大规模作战,在这个特别召开的参谋会上,除了最终对徐州形成南北包围外,其他问题均未达成一致。会后,华北方面军和华中派遣军各自制订了作战计划。从作战计划上看,日军两路部队虽是各管各的,但已经呈现出对中国军队的南北合围趋势。

    在徐州战场的北线,位于鲁南的日军第五师团急不可耐,师团长板垣征四郎把他的指挥部前推到临沂西北面的义堂集附近。日军华北方面军又从独立混成第五旅团以及第一一四师团抽出部队,归板垣征四郎指挥,以厚第五师团兵力。板垣征四郎随即派出了他最强悍的国崎支队,于四月十六日向鲁南重地临沂发动了攻击。十九日中午,日军突入临沂,负责守城的庞炳勋部激战后“官兵伤亡甚重”,残部于二十日凌晨突围而出。

    原定负责增援临沂的还是张自忠部。之前,张自忠部两次奉命增援临沂,部队“伤亡奇重,兵员锐减”,“尤其是第三十八师,作战前约有一万五千人,临沂战役后仅剩不足三千人”,部队因此南撤卞庄(苍山)一带补充休整。@自中国军队津浦路作战开始以来,张自忠部于南北战场不断奔波,哪里危急就赶赴哪里苦战。这一次,他又奉命从卞庄北进增援临沂,但因沿途受到日军猛烈阻击而未能及时赶到。及至临沂失守的消息传来,张自忠自责内疚得几近绝望。临沂失守,中国军队失去了鲁南的战略支撑点。

    日军国崎支队占领临沂后,沿沂郯(临沂至郯城)公路迅速南下,目的是调动中国军队主力东援,以掩护日军第十四、第十六以及第一一四师团在鲁西南展开,切断运河以北所有中国军队的后路,进而实现围歼汤恩伯和孙连仲两军的目的。为避免被围在日军的包围圈里,李宗仁命令汤恩伯的军团放弃对濑谷、坂本两支队的围攻,将关麟征的第五十二军、王仲廉的第八十五军以及周?的第七十五军等部,后撤至兰陵镇、洪山镇东南地区占领阵地。

    四月十日,在临沂战场的西面,与第五师团并驾齐驱的日军第十师团主力由兖州向南推进到枣庄。枣庄位于兰陵镇的西北方向,距兰陵镇仅六十多公里,这意味着第十师团将向汤恩伯部发起攻击。按照日军徐州会战的计划,第十师团的任务是将中国军队滞留在台儿庄附近。十八日,日军的攻击开始,其部署是:濑谷支队在左,沿枣台铁路线向台儿庄进攻,负责牵制滞留孙连仲部;长濑支队在中,先向兰陵镇,再向禹王山发起进攻;坂本支队在右,先向向城、再向四户镇发起进攻。长濑、坂本两支队的作战目标只有一个,牵制中国军队的主力汤恩伯部。

    十九日,坂本支队突入向城,长濑支队推进到兰陵镇,只有濑谷支队在攻击台儿庄时受到周?的第七十五军的顽强阻击。汤恩伯部逐次放弃阵地向南后退,坂本和长濑两支队紧迫不舍,两军激战于兰陵镇、洪山镇以南的四户镇一线,日军决绝强悍的攻击令汤恩伯部死伤严重:郑洞国的第二师剩下不足两千人,而新组建的梁恺的第一九五师只剩下不足千人。一蒋介石要求中国军队固守的大运河北岸阵地已经变得支离破碎。这时,滇军第六十军增援而至。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在蒋介石的请求下,云南省府主席龙云将直属的步兵、炮兵、工兵、交通兵、护卫骑兵等部队含编为中国陆军第六十军。任命卢汉为军长,下辖第一八二师,师长安恩溥;第一八三师,师长高荫槐;第一八四师,师长张冲。一九三七年十月,第六十军出云南经贵州,徒步行军四十多天,抵达湖南常德待命。一九三八年初,又转至武昌整训,四月奉命开赴鲁南战场。

    按照命令,第六十军需集结在台儿庄的东南面,作为于学忠的第五十一军的二线部队。可是,当第六十军向集结地运动时,汤恩伯的第二十军团已经南撤,于学忠的第五十一军获悉汤恩伯部撤走后,赶紧向西收缩了自己的右翼,以至于在台儿庄战场的东南面,中国军队的防线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日军以两个联队的兵力,在三十多门火炮和二十多辆坦克的支援下大举南下,与向北开来的第六十军第一八三师先头部队尹国华营迎头相撞。尹营长的先头部队消灭了日军的尖兵,占领了台儿庄以东的陈瓦房,但随即便陷入日军主力的包围。为给后续部队赢得时间,被包围的中国官兵顽强抵抗。危急时刻,一o八一团团长潘朔端率部增援,在小庄附近遭遇日军的猛烈阻击,团附黄云龙阵亡,团长潘朔端身负重伤。日军从四面冲进陈瓦房,被包围的中国官兵开始了白刃战。最终,除一名叫陈明亮的士兵冲出包围圈生还外,尹国华营的其余五百余名官兵全部殉国。

    先头营的拼死作战,为第六十军赢得了展开布防的时间。二十三日,日军向蒲汪、辛庄、戴庄一线发起猛攻。防御蒲汪的第一八二师一o七九团,在团长杨炳麟的指挥下与日军反复冲杀,当重机枪阵地上只剩下机枪手杨正发一人时,身负重伤的杨正发依旧在猛烈射击,竟然使得日军“不能靠近”。为增援蒲汪阵地,迫击炮排排长靳家祥和步兵排排长吕建国率队向日军发起突然反击,两个排的中国官兵冲人日军的坦克群,用集束手榴弹炸毁了数辆坦克,毙敌十余名,但随后身陷重围,两名排长和二十余名士兵无一生还。二十四日,蒲汪阵地上的中国守军已伤亡三百余人。日军增援部队抵达后,二十多辆坦克冲进蒲汪横冲直撞,滇军官兵与村庄里的断墙一起被碾为平地,双方惨烈的肉搏战一直持续到深夜,日军不支退却。而这时候的一O七九团,连同负伤的代理团长钟光汉在内,全团仅剩下不足五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