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增:《抗日战争》

 第十七章 中国实在太大了(3)

 

日军的试探性攻击,采取的是猛烈冲击后再撤回出发地的模式。无疑,这是即将开始大规模作战的战前预演。四月三十日,日军发动了正式攻击。中国战史所称的“随枣会战”开始了。日军按照预定方案,采用锥形突进、钳形夹击的战术,从鄂北和鄂西两个方向多路进攻,极力在战场上寻找中国军队主力,特别是汤恩伯的第三十一集团军,企图进行歼灭作战。

    鄂北方向——中国第五战区的左翼——负责牵制作战的日军第三师团由应山出发,攻击之前因围攻日军而突前的中国军队,并采取向随县进攻和向枣阳东北地区迂回之势。第三师团第五旅团猛攻郝家店、孙家寨一线的中国守军第八十四军的阵地。覃连芳的第八十四军,下辖钟毅的第一七三师、张光玮的第一七四师、凌压西的第一八九师等部队,全军共三万余人。日军攻击的第一天便投入了大量的火炮、战机乃至毒气弹,大有长驱急进的态势。五月一日,孙家寨一线阵地完全陷入日军的火炮轰击下,毒气弹的烟雾四处弥漫,中国守军伤亡惨重,阵地丢失后最前沿的一个连仅幸存八人。

    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李品仙判定,日军的主要攻击方向应是随县北面的塔儿湾地区。五月一日晚,李品仙下达了部署命令。左集团军总指挥李品仙同时也是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他不但给本集团军部队、右集团军部队、江防军以及从第一战区调来的孙连仲部下达了指令,且在日军发动攻势的第一天就动用了汤恩伯的第三十一集团军,这严重违背了蒋介石“不可过早使用”汤恩伯部,“使用必须得到军事委员批准”的严令。

    二日上午九时,日军对第八十四军塔儿湾阵地发动攻击,遭到第一;三、第一七四师的拼死阻击。塔儿湾是由随县直达唐县镇以至枣阳、襄樊捷径上的一个要点,如被日军突破,向北可以席卷第一七三师的阵地,向南可截断第一七四师和第一八九师的后路,还可以对左翼的第三十九军形成包围之势。因此,双方在这个要点上展开了殊死战斗。日军攻击的主要方向是第一七三师的主阵地。该阵地前面是宽三十米左右的蒋家河,水浅可以徒涉,两岸的麦苗仅数寸,没有任何隐蔽物可资利用。因此,第一七三师构筑在低矮土丘上的阵地,很容易被日军炮火所覆盖。武器处于劣势的中国守军,官兵们在战斗中积累了经验,他们在土丘上做出很多伪装工事以吸引日军的炮弹,而在距离伪装工事不远处挖了许多散兵坑,并在炮火不能及的死角构筑起能容纳一个班的隐蔽部,散兵坑和隐蔽部可以轮换着休息。同时,在伪装工事的两侧,还设置了机枪阵地,以形成阻击日军步兵冲击的火网。

    日军终于冲到第三十一集团军的阵地前,汤恩伯只有命令部队与日军接战。五月二日,日军第三师团第二十九旅团由徐家店向北进攻,与防守塔儿湾以北高城附近的张轸的第十三军发生激战。日军在炮兵和空军的支援下,向第十三军阵地数次投放毒气弹,第十三军第八十九师官兵毫无畏惧,不但守着阵地,还连续发动小规模的反击,双方一直混战到五日。日军一部强行向桥头方向推进,马励武的第一九三师和张雪中的第八十九师一起对日军形成夹击之势,但是,中国官兵苦战多时没能击退日军。六日,日军攻陷高城。七日,日军数千人增援桥头,王仲廉的第八十五军第二十三师在师长李楚瀛的指挥下猛烈侧击日军。

    这时候,守卫塔儿湾的第八十四军因无力支撑开始全线后撤。襄花公路沿线都是平原,日军发挥机械化部队的威力,坦克在公路上横冲直撞,导致撤退中的第八十四军伤亡极大。第八十四军不得不再次向西退向唐河、白河西岸。第八十四军的撤退使得鄂北中国守军的防线被日军撕开。第一七四师撤退时,遭到日军坦克部队的重创,师部副官何伟豪被俘。第一八九师撤退时,副师长兼第五六六旅旅长李宝琏竟然阵前叛变,而当李宝琏与汉奸取得联络后,第五六六旅官兵因不愿当伪军将李宝琏扣押,由于没有看管严密,李宝琏逃脱后只身投敌。

    在汤恩伯的第三十一集团军方向,王仲廉的第八十五军在东岳庙给日军极大杀伤后退往江头店。九日,日军向江头店猛攻,第八十五军顽强激战一整天,日军的进攻没有取得成效。十日,从河南信阳出击的日军在战场的北面攻占了桐柏,汤恩伯鉴于他的部队面临腹背受敌的危境,决定将主力向西面的唐河方面转移。汤恩伯的第八十九师在战斗中伤亡很大,而该师一直是汤恩伯部的基本队伍,为此汤恩伯指责军长张轸有意牺牲第八十九师,导致蒋介石最终将张轸免职。

    张轸,湘军将领程潜的爱将,历史上曾跟从程潜与蒋介石作战。蒋介石迁怒于张轸的原因不言而喻,而李宗仁对汤恩伯的指责是消极避战。公正地说,就这个方向的作战而言,汤恩伯并没有明显的避战意图。日本方面战史的叙述是:“最初敌人的抵抗是微弱的,但随着战况的进展,汤恩伯集团的全部逐次向东南方向推进,抵抗变得顽强起来。”,从台儿庄战役到徐州会战,再到武汉会战以至随枣会战,日军始终在战场上寻找着汤恩伯部以求将其歼灭。日本人认为,蒋介石之所以还是不肯屈服,就是因为仍掌握着庞大的中央军部队,如能给一个个中央军部队以重创乃至将其歼灭,就等于掏光了蒋介石不屈服的底气。可是,由于汤恩伯每一次都能避锋而退,日军终是没能达到歼灭汤恩伯部的目的。

    日军在鄂北的襄花公路上已经突进来时,鄂西方向的日军也在同时向北突进,当面的中国军队尽管顽强阻击却无法阻挡其攻势。在鄂西方向防守的中国军队是张自忠指挥的右集团军。张自忠所辖的部队,大多刚从武汉战场上退下,尚未来得及休整和补充,连续的作战使得本来就已残破的部队遭到进一步损失。五日,日军第十六师团步兵在炮火和坦克的支援下,当晚突破了当面张自忠部的阵地,之后分兵向北和西北迅速突进。中国守军第一八o师退守长寿店,第三十七师退守姚家河,第三十八师退守流水沟。六日,跟进的日军突破长寿店、流水沟一线,尽管张自忠部主力仍坚守着主阵地,但日军留下部分兵力牵制第一八o师和第三十七师,主力沿着襄河以东地区继续急促北进。面对已经恶化的战局,张自忠命令第三十七师占据肖家冲高地,第三十八师在清水桥一带集结,命令王长海的第一三二师渡过襄河向日军实施反击。

    七日,冈村宁次认为合围枣阳附近中国军队主力的态势已经形成。无论在哪个方向上,中国军队都无法遏制日军的猛攻。但张自忠部作战意志坚定。张自忠给蒋介石发去电报,说他将亲率两个团北渡襄河去攻击日军,“任务不能达到,决一死以报钧座“。但是,战局并不是张自忠拼死所能挽救的。日军骑兵第四旅团七日推至长寿店以北地区;八日抵达郑家岗、方家集;九日从蔡阳、张集渡过滚河后,沿滚河北岸快速向新野、唐河推进。日军第十三师团则从黄家集、坪坝镇向中国守军第四十五军发动攻击,六日突破王志远的第一二二师阵地,该师因伤亡巨大退守张家集。七日,日军晚上偷袭了陈离的第一二七师师部,占领双河。与此同时,在战场的北面,日军第三师团开始迂回枣阳的东北地区。骑兵第四旅团占领新野后,向东移动攻占唐河,与第十六师团会合。第十三师团则在枣阳东北地区与第三、第十六师团会师。

    各路日军对枣阳的包围基本形成。日军的企图是:缩小包围圈,把中国第五战区主力,特别是汤恩伯的第三十一集团军,压缩在桐柏至枣阳间的狭窄区域内予以围歼。九日,李宗仁命令各部队迅速撤退,并规定了撤退方向和路线。蒋介石复电表示同意。这是一个把襄河以东全部放弃的决定。可能考虑到这样的处置过于悲观,蒋介石很快又改变了主意,来电补充了几点要求,其中要求之一是:“张(张自忠)集团攻击钟祥以北之敌,应令刘和鼎部协助之。左集团及汤部转移态势后,可暂在枣阳以北地区,牵制襄花公路方面之敌,使张集团之作战容易,并相机予该方面敌人以打击。”蒋介石的意思是,部队不要全速撤退,要适时采取积极进攻的态势。而且,蒋介石甚至改变了庇护汤恩伯部的初衷,要求第三十一集团军暂时留在襄花公路一带牵制日军。

    从积极防御上讲,蒋介石是对的。可是,这也正是日军所希望的,因为冈村宁次的作战目标就是在枣阳一带“击败和追击顽强抵抗的汤恩伯兵团的三至四个师”。此时,在枣阳的西面,日军第三师团追击纠缠着汤恩伯的部队;于是,日军第十三师团开始迅速北进,以期对汤恩伯部形成合围。汤恩伯发现自己已经成为日军围歼的目标。即使是蒋介石的命令,对于只想逃生的汤恩伯也没有用了。汤恩伯下令全军迅速撤离战场。值得庆幸的是,汤恩伯的迅速撤退,使日军的作战目的没能达成。中国第五战区的其他部队也都相继撤出战场。

    谁也没想到的是,中国军队的后撤,客观上反而对前出的日军形成了反包围之势,这令冈村宁次感到不安,他决定不再进入战场纵深,命令部队原地掉头往回打。日军的突然掉头,出乎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的预料,因为当日军集结于枣阳周边的时候,中国方面仍认为日军即将发动新的攻势。因此,尽管第五战区立刻下达了追击命令,但除了日军第十三师团在长冈地区遭到坚持在大洪山里的中国第十一集团军刘和鼎的第三十九军两个师的阻击外,其他各路日军均未受到严重阻击和追击先后回到了原出发地。中国军队除随县之外,跟在往回打的日军的后面,先后收复了新野、唐河、枣阳、桐柏等地。双方再次回到了战前的对峙态势。,随枣会战就这样突然终止了。

    随枣作战,日方的战果统计是:中国军队“遗弃尸体约一万五千具,俘虏约一千六百名”,“我方战死约六百五十名,负伤一千八百名”。关于日军的损失,中国方面的统计为:“敌之伤亡达一万三千人以上。”随枣会战是中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的第一场战役。

    在以后漫长的战争进程中,萦绕在日本人心头无法根除又无法排解的最大心结是:“中国实在太大了!”尽管国土面积大并不意味着国家绝对强大,但是相比中国而言,日本又实在太小了。而在中国方面,战争进程至此,执政的国民政府认为,战争爆发以来中国军队一退再退,已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从“国民精神”的角度上讲,此种状况不但是这一代国民的耻辱,也是这一代国民的罪恶。国土的广大并不代表着民族精神的强大。国民政府认为,生活在广大国土上的中国人精神必须强大起来。国民政府将振作中国人精神的运动,叫作“精神总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