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增:《抗日战争》

第十九章 究在何地可以一战?(6) 

 

晚上,泪罗江中国守军全面撤退。冈村宁次决定趁中国军队未稳之际,把湘北战场上的日军集中起来,寻找围歼中国军队主力的战机。他命令第六师团向新市以南追击,奈良支队和上村支队则向新市集结。至此,尽管湘北正面的攻击还算顺利,但冈村宁次发觉他所布置的攻势也许会出现意外:湘北的两翼部队已经显露出危机。

    在赣北方向,中井良太郎的第一O六师团似乎陷入了中国军队的包围。第一o六师团从高安地区掉头向北,企图转进修水和三都方向,途中受到中国军队的层层阻击和不间断的侧击,行动变得十分困难。其右纵队经九仙汤、沙窝里一线,走到修水东南方约三十公里的黄沙桥时,被中国军队第七十二军新编第十五师阻截。左纵队似乎好些,攻占了奉新以西的上富、横桥和甘坊。但此时,中国军队第三十二军在薛岳的命令下已赶往铜鼓布防,第六十军在罗卓英的严令下也开始行动,协同王耀武的第七十四军向占领甘坊的日军包围过来。

    二十五日拂晓,第六十军在甘坊接敌,日军企图继续西进靠近湘北战场,双方在山谷中的公路两边激战不休。无论日军的飞机如何扫射轰炸,也无论日军的地面火力如何凶猛,第六十军官兵顽强阻击,死战不退。傍晚,第一八四师一部在团长曾泽生的率领下攻占甘坊东端的要点,使甘坊的日军陷入两面夹击;接着,从甘坊北面的九仙汤南下的第一八三师也赶到了战场,中国军队对日军形成了三面包围。与此同时,中国军队第七十四军第五十七师夺回上富,日军东西两面的退路都已被切断。——日军第一o六师团的大部,被中国军队死死困在了甘坊附近的山谷中。

    在湖北南部,甘?重太郎的第三十三师团情况更为不妙。按照冈村宁次的设想,第三十三师团突破当面中国军队的防线后,应向湖南境内突击,协助第六师团围歼中国军队的第十五集团军。但是,在幕阜山区,第三十三师团被中国军队第二十军顽强阻击在福石岭,日军久攻不下之时,湘鄂赣游击部队总司令樊崧甫率部赶到,中国军队对日军第三十三师团也形成了包围。甘?重太郎决定绕过福石岭转向西南方向,无论如何也要使部队推进到汨罗江边的长寿街。但是,前进途中,不断遭到中国军队的追击和侧击。待第三十三师团主力好不容易接近长寿街时,落在后面的辎重部队遭遇中国军队的伏击,以至于师团的后勤和退路都没有了。令甘?重太郎更没有想到的是,中国军队夏首勋的第七十八军和王陵基的第七十二军已抢先一步抵达长寿街,正等着他的到来。一日军第三十三师团实际上已被困在长寿街进退皆不能。

    二十六日,蒋介石命令薛岳:“准备以六个师的兵力,位置于长沙附近,并亲自指挥,乘敌突人长沙之际,侧击而歼灭之。”二十七日凌晨,薛岳下达作战命令。薛岳的命令让蒋介石和他的幕僚们吃惊不小。在这一命令中,薛岳不但一个字也没提放弃长沙,并且远远突破了蒋介石投入六个师兵力的限定,几乎以第九战区的全部主力在长沙四周设伏,摆开了与冈村宁次决一死战的架势。

    二十八日,日军第六师团由汨罗江向南突进,上村支队沿粤汉铁路向南突击,奈良支队则由汨罗江南岸的瓮江转向平江。冈村宁次给奈良支队的任务是:“策应第三十三师团夹击中国第二十七集团军和第七十九军。”实际上,就是帮助第三十三师团从被动的局面中解脱出来。

    张耀明的第五十二军仍是接敌前沿,该军的任务是一边实施伏击作战,一边逐步向南撤退,直到把日军主力引诱进薛岳布置的大口袋里。张耀明指挥第二、第二十五、第一九五师以及配属过来的第六十师,与迎面而来的日军第六师团混战在一起。第一九五师与日军先头部队接触,激战一天后快速后撤。日军紧随其后,抵达上杉市附近时,第一九五师和第六十师对其进行了夹击,日军第六师团主力立即赶来,中国军队的两个师再次后撤。然后第一九五师在金井、第六十师在上杉市分别阻击日军,战斗一直持续到三十日凌晨三时。与此同时,沿粤汉铁路南下的上村支队,在三姐桥附近受到中国军队第七十三军第七十七师的阻击,该师二二九团顶住日军战机的狂轰滥炸,坚决不让上村支队前进一步,直到日军向二二九团实施迂回包抄时,二二九团才与二三o团一起撤至青山市。

    日军已经兵临长沙城下。此时,中国最高统帅部与战场最高指挥官薛岳发生了激烈冲突。二十九日,白崇禧和陈诚抵达株洲以南的渌口会晤薛岳。他们要求薛岳按照蒋介石的命令撤退,说如果坚持在长沙附近发动大兵团作战就是抗命不遵。各类史学界对这场冲突曾有过大量的描写,说薛岳当场声明他就是要打,打完了再杀也不迟。甚至说薛岳当晚直接给重庆打电话,蒋介石睡了,宋美龄接的电话,薛岳表示打胜了情愿被枪毙,打败了就自杀,总之不计后果一定要打。宋美龄的回答很是温柔,说没有什么抗命之说,委员长能够接受你的意见,尽管好好打便是。

    陈诚的回忆是较为可靠的佐证:敌军长驱直入,于二十九日,已窜至长沙附近之永安市、桥头驿等处,长沙已隐闻炮声。委员长得讯,命我偕同白健生(白崇禧,字健生)星夜入湘,协助伯陵(薛岳,字伯陵)处理一切。动身之前,我曾提出长沙“守”与“不守”两案,奉批“不守”。我遂与白飞桂,旋即转往渌口晤薛,面达统帅意旨。薛仍以军人守土有责,不忍轻言撤退。健生坚持持久抗战以保全实力为急务。伯陵愤然曰:“如此,我上无以对中央,下无以对国人,从今不敢再穿军装了!"我见二人相持不下,因谓:“汨罗不战,退长沙;长沙不战,退衡阳;衡阳不战,退桂林,如长此退却,广土亦有尽时,究在何地可以一战?我为二公计,不如且就当前敌我情势,研究我军有无一战之可能?”伯陵深信士气甚盛,可以一战,并谓除极少数部队失去联络外,余均英勇任战。既然如此,我乃一面商之于健生,令伯陵反攻;一面将伯陵决心及当时情况报告委员长,请准因时因地制宜。

    陈诚的意思很清楚:放弃长沙向后撤退是蒋介石的命令;他坚决站-在薛岳一边,与白崇禧唱对台戏,并力促蒋介石改变决定。众所周知,陈诚与白崇禧一向不和。只是,陈诚的反问甚为重要:即使国土再辽阔,退却也有尽头时,那么中国军队究竟在哪里可以不再退却?就在中国军队的前线指挥官与最高统帅部发生冲突的这天,冈村宁次作出一个出乎中国方面预料的重要决定:全线迅速撤退。

    冈村宁次事先制订的作战计戈。阴实是一次打了就回来的行动,但那应该是在攻占长沙之后。攻占长沙,至少对中国方面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但是,此时的冈村宁次已经无能为力了:少量部队突过了捞刀河,前面至少有五个军以上的中国军队在等着。如果现在不迅速撤退,部队就有被重创的危险。三十日,奈良支队的先头部队终于在长寿街与被困阻的第三十三师团会合了,但依旧处在中国军队第七十九军和第二十军的夹击下,再向南突击已经不可能。而由于赣北的第一o六师团仍被包围在甘坊,冈村宁次不得不命令奈良支队和第三十三师团掉头向东攻击,再把第一o六师团接应出来。在此情势下,接近长沙城的第六师团和上村支队,除了赶快后撤之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十月一日,进至永安的日军首先撤回捞刀河以北。

    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关麟征发现日军后撤的迹象,当即命令部队尾随:第七十三军向平江推进;第五十二军第二十五师和第一九五师围歼上杉市之敌,并向金井、福临铺和青山市方向跟踪;第五十九师向三姐桥方向追击。六日,抵达修水的日军第三十三师团和奈良支队开始向奉新、靖安和武宁方向全面撤退。九日,中国军队第三十集团军收复修水。至此,赣北地区基本上恢复了长沙会战开始前的态势。七日,冈村宁次位于咸宁的前线指挥部撤退。湘北正面的日军第六师团和上村支队,四日退到汨罗江,九日退回新墙河以北,也是长沙会战开始前的位置。一九三九年十月十日,第一次长沙会战结束。

    冈村宁次在长沙城下的撤退完全是迫不得已:道路全部被中国军民破坏,辎重无法跟上部队,后勤补给发生严重困难,后方的游击部队不断骚扰,当面的中国军队边打边撤,使之始终不能形成合围,且局部的阻击十分顽强。其先头部队突过捞刀河后,如果执意向长沙城进击,不但是否能攻占长沙是个悬疑,第六师团还很可能陷入被围歼的境地。——“第十一军的作战课,是根据我以一个大队可以与敌军一个师对抗的程度和战斗力量来判断的。”——由此看来,薛岳在日军第六师团当面集结的中国军队实在是太庞大了。

    中国方面采取了诱敌深入的战术,给予日军以很大的消耗和打击,但在日军撤退之时没能迅速追击围歼以致丧失了有利战机。中国方面的统计是:第一次长沙会战,毙伤日军二万余人,击落敌机三架。中国军队伤亡三万余人。日本方面的统计是:中国军队“遗弃尸体四万四千具,被俘约四千名”;“我方战死约八百五十名,负伤约二千七百名”。此次长沙会战,作战双方都没有达成预想作战目标。无论如何,薛岳的抵抗意志令人肃然起敬。不然,让冈村宁次直接攻入长沙,中国军队一直撤到衡阳,甚至不得不退守广西桂林,那么,战场态势又该是如何的难以挽救?

    冈村宁次情绪低沉。他晋见了刚刚上任的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西尾寿造,当面提出了他对中国战局的看法。冈村宁次认为,在正面战场上,中国军队的抗战意志主要来自蒋介石嫡系部队里的军官。因此,日本要想不陷入长期抗战的泥潭,唯一的办法就是对中国军队的主力穷追猛攻,决不能再像这次会战一样打了便回来,这样不但对日军的土气有极大的伤害-,而且由于日军的撤退,每打一仗中国方面都宣称是一次“大捷”,只会更加鼓舞中国军队的士气。第一次长沙会战,至少给了中国人一次胜利的感觉。

    这在一九三九年十分重要。随着二战的爆发,世界在急剧变化。急剧变化的世界对中国是否有礼尚无法判断,但可以肯定的是,日本方面将会利用德国在欧洲大举进攻的情势——正如冈村宁次建议的那样——对中国军队发动更大规模的“穷追猛攻”,。“何地可以一战”没有必要争执,因为只要是日军所到之处,中国军队都必须一战。这一战,很快便爆发于中国国土的南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