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治安策》(中)
“现在,皇上不去进攻强敌而去猎取野猪,不去捕捉造反的盗贼而去捕捉圈养的兔子,沉湎于精妙的娱乐之中而不考虑消除大患,威德声望本来可以远播,但现在距离长安只有数百里外的地方,朝廷的威望和政令就没有效力了。这又是值得为之流涕悲伤的事情。
“现在,平民居住的房屋,可以用皇宫的规格装饰墙壁;地位下贱的妓女戏子,可以用皇后的头饰来打扮自己。况且,皇帝自己身穿粗丝黑衣服,而那些富民却用华丽的绣织品去装饰房屋墙壁;天子的皇后用来加在衣领的边饰,平民的小妾却用来装饰鞋子。这就是我所说的悖乱。
如果一百个人生产出来的丝绵绸缎满足不了一个富人穿用,要想使天下人不受寒冷之苦,怎么能办到呢?一个农夫耕作,却有十个人聚来分食,要想使天下人不受饥挨饿,是不可能的;天下百姓饥寒交迫,要想使他们不做奸邪的事情,是不可能的。这是应该为之深深叹息的。
“商鞅抛弃礼义和仁爱恩惠,心思全在于进取;他的新法在秦国推行了两年,使秦国的风俗日益败坏。所以,秦国的人,家中富有的,儿子长大成人就与父母分家;家庭贫穷的,儿子长大后就出去当卑贱的赘婿;儿子借农具给父亲,脸上就显示出施恩的表情;母亲来拿簸箕扫帚,立即遭到责骂;儿媳抱着怀中吃奶的婴儿,竟面对公爹叉腿而坐;媳妇与婆婆关系不好,就公开争吵。
秦人只知慈爱儿子、贪求财利,这与禽兽已经没有多少差别了。直到现在,秦人的这种残余风俗还没有改变,抛弃礼义,不顾廉耻的风俗一天比一天严重,可以说是每月都在发展,每年都有不同。人们在做某件事情之前,并不考虑它是否应该做,而只考虑能不能获取利益。现在,甚至已有子弟杀其父兄的了。
而朝廷大臣只把郡县地方官员不在规定期限内向朝廷上交统计文书作为重大问题,对于风俗的恶化、世风的败坏,却安然不觉惊怪,耳闻目睹都不能引起注意,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移风易俗,使天下人回心归向正道,这不是庸俗的官吏所能做到的。庸俗的官吏只能做一些处理文书档案的工作,而不知道治国的大体。皇上自己又不忧虑这些问题,我私下为皇上感到惋惜!
怎么不现在就确定根本制度,使君王像君王,臣子像臣子,上上下下各有等级,秩序井然,使父子六亲各自得到他们应有的地位呢?这一制度一确立,后世子孙就可以久安,而后代君王就有了可以遵循的准则了。如果不确立根本制度,就如同模渡江河却没有缆绳和船浆一样,行船到汇河中心遇到风波,就一定会翻船。这是值得深深叹息的。
“夏朝、商朝、周朝的天子尊位都传袭了几十代,秦的统治却到二世而亡。人性相差并不很大,为什么夏、商、周三代的君王有道而维持了长期的统治,秦无道而十分短促呢?这个原因是可知的。古代英明的君王,在太子诞生时,就按照礼义对待他,有关官员衣冠整齐,庄重肃穆,到南郊举行礼仪,沿途经过宫冂就下车,经过宗庙就恭敬地小步快走,所以,太子从婴儿时起,就已经接受了道德礼义的教育。
到了太子儿童时期,略通人事,三公、三少等官员用孝、仁礼、义去教育他,驱逐奸邪小人,不让太子见到罪恶的行为。这时,天子从天下臣民中审慎地选择为人正直、孝顺父母、爱护兄弟、博学多识而又通晓治国之术的人拱卫、辅佐太子,使他们与太子相处,一起活动。所以,太子从诞生之时开始,所见到的都是正事,所听到的都是正言,所实行的都是正道,前后左右都是正人。
一直与正人相处,他的思想言行不可能不正,就好像生长在齐国的人不能不说齐国方言一样;经常与不正的人相处,就会变成不正的人,就像生长在楚地的人不能不说楚地方言一样。孔子说:‘从小养成的就如同天性,习惯就如同自然。’学习礼义与开发智力同步进行,一起增长,所以无论如何切磋都无愧于心;接受教化与思想见解一起形成,所以道德礼义观念就如同天生本性一样。
“夏、商、周三代所以能够长期维持统治,其原因就在于有教育、辅佐太子的这套制度。到秦朝局面就全变了,秦始皇派赵高做胡亥的老师,教他学习断案判刑,胡亥所学到的,不是斩首、割人鼻子,就是灭人家的三族。胡亥头天当了皇帝,第二天就用箭射人,把出于忠心进谏的人说成是诽谤朝政,把为国家深谋远虑的人说成是妖言惑众,把杀人看作像割草一样随便。难道这仅仅是因为胡亥天性凶恶吗?是由于赵高诱导胡亥学习的内容不符合正道。
民间俗语说:’前车之覆,后车之戒。’秦朝所以很快灭亡,覆车的辙迹是可见的;但如不避开,后车又将倾覆。天下的命运,决定于太子一人,要使太子成为好的继承人,在于及早进行教育和选择贤人做太子的左右亲随。当童心未失时就进行教育,容易收到成效;使太子知晓仁义道德的要旨,是教育的职责;至于使太子在习惯中养成善良的品行,就是他的左右亲随的职责了。
北方的胡人和南方的越人,刚出生时的哭声一样,吃奶的欲望和嗜好也没有什么不同,等到长大之后,形成了不同的风俗习惯,各操自己的语言,虽经多重翻译都无法相互交谈,有的人宁可死也不愿互相改变。出现这样大的差异,完全是教育和习惯所形成的。所以,我才说为太子选择左右亲随、及早进行教育是最为紧迫的事情。如果教育得当而左右都是正直的人,那么太子就正直了。太子正直,天下就可安定了。《周书》上说:天子一人普良,天下百姓全都仰仗他。‘教育太子是当务之急。
“一般人的智力,能认识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认识将要发生的事情。礼义的作用在于将某一行为在它即将发生之前给以制止,法律则是对已经发生的行为进行惩罚。所以,法律的作用易见,而礼义的作用难知。
用奖赏来奖励善行,用刑罚来惩治罪恶,先王推行这样的政治,坚定如金石;实施这样的法令,准确无误如春、夏、秋、冬四季;有了这一公正的原则,政治才能像地载天覆一样无偏无私,怎能认为先王不使用奖赏和刑罚呢?然而,人们一再称赞的礼义,可贵之处在于能将罪恶杜绝在尚未形成之前,从细微之处推行教化,使天下百姓自己不知不觉地日益趋向善良、远离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