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治安策》(下)
“孔子说:‘审理讼案,我与别人一样;然而我一定要使讼案不发生!’为君王出谋划策,首先应当审定选择什么、抛弃什么,取舍标准在内心中确立,相应的安危后果就会表现于外。秦始皇想尊奉宗庙,安定子孙后代,这与商汤和周武王是相同的。但是,商汤、周武王广泛推行德政,他们建立的国家得以保存了六七百年;秦始皇统治天下只有十多年就完全覆灭了。
这里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商汤、周武王决定取舍很慎重,而秦始皇决定取舍不慎重。国家政权,本来就是一个大器物,现在人来安置器物,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就安全,放在危险的地方就危险。治理国家的情况,与放置器物没有什么不同,关键就在于天子安置在什么地方。商汤、周武王把天下安置在仁、义、礼、乐之上,子孙相传数十代,这是天下人所共知的;秦始皇把国家安置于法令、刑罚之上,几乎祸及自身,而子孙被灭绝,这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这不是充分证明了取舍不同,后果就明显不同吗?
“有人这样说:要判断某人所说的道理正确与否,必须观察事实,那样,说话的人就不敢胡言乱语了。’现在,有人说,治理国家,礼义不如法令,教化不如刑罚,君王为什么不拿商朝、周朝、秦朝盛衰兴亡的事实去观察、分析呢?君王的尊贵,好比大堂,群臣好像堂下的台阶,百姓如同平地。
所以,如果有九层台阶,堂屋的边角远离地面,那么,堂屋就显得很高大;如果台阶没有层,堂屋的边角接近地面,堂屋就很低矮。高大的堂屋难以攀登,低矮的堂屋就容易受到人的践踏,情势就是这样。所以,古代明君设立了等级序列,朝内有公、卿、大夫、士,朝外有公、侯、伯、子、男等封爵,下面还有宫师、小吏,一直到普通百姓,等级分明,而天子凌驾于这个等级序列的顶端,所以,天子的尊贵是高不可攀的。
俗语说:‘欲投鼠而忌器。’这是一个很好的比喻。老鼠靠近器物,人们尚且怕砸坏器物而不敢扔东西打它,更何况对于那些接近皇帝的亲贵大臣呢?君王用廉耻礼义来约束君子,所以对大臣可以命令他自杀而不能刑杀和侮辱。正因为如此,刺面的黥刑、割鼻子的劓刑都不施加到大夫身上,因为他们就在君王身边。
按照礼的规定:臣子不敢察看为君王驾车的马的年龄,用脚践踏了为君王驾车的马所吃的草料,就要接受惩罚,这样做是为了及早防止臣下对君王有不敬行为。现在诸侯王、列侯、三公这些高级官员,都是天子要改容礼待的人物,相当于古代天子所称的伯父、伯舅;而现在却使他们与平民百姓一样接受刺面、割鼻、剃须发、断脚、答打、辱骂、斩首示众等刑罚,这样不正如同堂屋没有台阶了吗!
遭受诛杀凌辱的人不是太靠近皇帝了吗?不提倡廉耻,那些手握大权的大臣,不是就要虽有朝廷大员的地位却像刑徒罪犯那样毫无羞耻之心了吗?望夷宫事变,秦二世被判重罪,就是投鼠而不忌器的结果。
“我听说:鞋子不管怎样光鲜,都不能放在枕头上;帽子不管怎样破旧,都不能用来垫鞋底。如果一个人,曾经出任过高级官员,天子曾庄重地对他以礼相待,吏民曾对他俯伏表示敬畏,现在他有了过失,皇上免去他的官职是可以的,斥退也可以,命令他自杀也可以,诛灭也可以。
如果皇上下令让人用绳子把他捆绑起来,押送到管理刑徒的官府,罚他做官府的刑徒,管理刑徒的小吏可以对他责骂答打,这些恐怕是不应该让百姓见到的。如果卑贱的人熟知达官贵人一旦犯罪被贬责,我也可以对他进行凌辱,这是不利于提倡尊重高官、礼敬显贵的。
“古代大臣有因为不廉洁而被罢废的,不说他是不廉洁,而说是他“簋簋不饰’;有犯了污秽淫乱、男女杂居罪名的,不是说他淫秽,而是说他‘帷薄不修’;有因为软弱无能不能胜任的,不是说他软弱无能,而是说他‘下官不职’。所以,显赫的大臣即使是确实犯了罪,仍不直接点破他所犯的罪过,而是迁就他,为他避讳。
所以,那些罪在严惩、斥问范围的大臣,听到严惩斥问就身穿丧服,白帽悬挂牦缨,带着盛水的盘和佩剑,自己来到专用于官员请罪的请室,接受处置,君王并不派人去捆绑牵引他。其中有犯了中等罪行的,听到了判决罪名就自杀,君王不派人割他的脖子。犯有大罪的,听到判决旨意之后,就面向北方叩拜两次,跪着自杀,君王不派人揪着他的头发斩下首级。
君王可以说:‘您自己犯有过失,我对您是以礼相待的。’君王对臣以礼相待,群臣就会自爱;君王以廉耻约束臣子,臣子就会重视气节品行。如果君王以廉耻、礼义对待臣子,而臣子却不用气节品行报答君王,那他就不像个人了。
这种习俗如果蔚成风气,那么,做臣子的都只考虑操行,而不去考虑利益,坚守气节而尊重大义,所以,君王可以放心地委托臣子掌管治国大权,可以把尚未成人的君位继承人托付给大臣辅佐,这就是推行廉耻、提倡礼义带来的结果,君王有什么损失?放着这样的事情不做,却长期地实行杀辱大臣的错误办法,所以我说,这是值得哀叹的。”
贾谊是因绛侯周勃先前被逮捕下狱,直到最后也没有查出罪证,所以用这样的话来讽劝汉文帝。汉文帝认真地采纳他的建议,注意用礼义气节对待臣下。从此之后,大臣犯罪,全都自杀,不受刑杀的凌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