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或许将鲁登道夫这样野心勃勃的战争狂人从德国陆军之中清理出去,是威廉二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中所做出的为数不多正确决定之。但在几乎同一时间里,这位德意志帝国皇帝却犯下了另一个更大却无法挽回的错误:他默许了德国海军司令希佩尔所提交的所谓“10 月24 日作战计划”。

在 1916 年 5 月 31 日至 6 月 1 日的日德兰海战之中见识了英国皇家海军强大的战斗力之后,德国海军事实上便放弃了昔日那些与敌展开北海决战的狂妄念头。大批水面舰艇龟缩于军港之中,只能不断地派遣潜艇部队,通过窜入大西洋击沉民用船只来展现自身的存在。但在马克西米利安上台之后,为了彰显和平诚意,德国海军被迫将所有的潜艇部队也撇回了本土。

完全沦为笼中之鼠的局面,令 1918 年 8 月刚刚接任海军司令的希佩尔倍感屈辱和焦虑。出于所谓的“军人荣誉感”,希佩尔拟定了一个空前恢宏的作战计划:于 1918 年 10 月底集中德国海军所有水面舰艇,在潜艇部队的配合之下,强行突袭英国本土。

从纸面上来看,此时的德国海军拥有 18 艘战列舰、5 艘战列巡洋舰、14 艘轻型巡洋舰和 60 艘驱逐舰,仍可谓世界范围内的第二大海军强国。但是 2 年多的光景早已耗尽了那些水兵的战斗热情。曾经妄图超越英国皇家海军的雄心壮志蜕变成了对军港之外那片水域无边的恐惧。因此当希佩尔的作战计划最终下达之际,德国海军水面舰艇部队开始用各种方式拖延出击的时间,与此同时水兵们开始秘密串联。

下图:1918 年德国十一月革命中,诺斯克(图中戴礼帽者)和起义的潜艇水兵在公海舰队舰船上。在起义中,他被推举为基尔工人和士兵委员会的军事委员。战后,他在 1919 至 1920 年间出任魏玛共和国的首任国防部长

10 月 28 日至 30 日,德国海军主力战列舰“图林根”号和“黑尔戈兰”号上先后爆发水兵哗变。虽然不久便遭到弹压,但原定的出击计划却不得不顺延至 11 月。但从 11 月 1 日开始,德国海军主要军港----基尔,却爆发了以释放被捕水兵为诉求的大规模抗议活动。至 11 月 3 日聚集于基尔工会大厦的水兵及附近船厂的工人已达数千之众,在其鼓噪着要向监狱进发之际,负责维护秩序的德国海军中尉斯泰因豪泽下令向人群开火。此举虽然造成了 7 人死亡,29 人重伤,但却并未吓倒被激怒的群众。抗议者随即展开了还击,一场声势浩大的武装起义由此全面展开。

至 11 月 4 日,基尔及附近郊区均宣告易手。起义的水兵与工人效仿俄国,建立了第一个苏维埃政权。这一举措随即得到全国的响应,到 11 月 8 日止,几乎所有的德国大城市中都发生了武装起义。面对全面失控的局势,威廉二世仓皇逃离柏林,来到前线避难。但兴登堡却无情地告诉这位自己曾经誓死效忠的皇帝陛下:“我必须劝告陛下退位,并前往荷兰。”

值得一提的是,事实上逼迫威廉二世退位的决定,德国政府和陆军都并非是在基尔爆发水兵起义之后才做出。早在 11 月 1 日,德国总理马克西米利安已然暗中致电德意志境内各王国的封建领主,询问其对威廉二世退位的意见。显然为了打消协约国方面的顾虑,尽快实现和平,早已失尽民心的德意志帝国已然成了一个必须牺牲的累赘。

辛慈本人虽颇具政治手腕且同样清楚地认识到德国已无力再战。但突然接盘难免需要时间来理清头绪。而正是在德国外交工作陷入停摆的这段时间里,自诩强硬的德国陆军在西线一溃千里,面对协约国来势汹汹的“扬基攻势”,鲁登道夫下令德国陆军放弃此前“皇帝之役”中所攻占的地区,全线后撤至“兴登堡防线“重组防御。

背后一刀?德意志第二帝国崩溃的再思考

    11 月 11 日上午 5 时,随着新组建的德意志共和国代表团在贡比涅森林一节火车厢内签订了几同于降书的停战协定。疲惫的士兵们从堑壕和散兵坑中爬出来,以各自的方式庆祝胜利或者失败----有的祈祷,有的致敬,有的干脆从原先的敌人那里乞讨香烟。而在后方的一所陆军医院之内,却有一名来自奥地利的德国陆军下士正在为自己所谓的“祖国”所遭遇的不幸而愤懑不平。

希特勒下士所属的巴伐利亚第 16 步兵团,于 10 月 13 日夜间在比利时境内的威尔维克村附近遭到了英国陆军所发射的芥子气化学炮弹的轰击。与众多因防护不及而室息死亡的同僚相比,希特勒无疑是幸运的。事实上化学武器所造成的角膜炎以及短暂失明在数周之后便已然康复。但随即传来的一系列坏消息,却令希特勒一度陷人了医学上无法解释的“二次失明”。据说为了治疗其心理上的创伤,主治医师对他进行了催眠,以致他日后坚称在绝望之中看到了一系列“超自然的幻象”,从而产生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妄想。

希特勒究竟看到了什么样的幻象,世人不得而知。但站在诸如他这样的普通德国士兵的立场之上,德意志第二帝国一夜之间的土崩瓦解,的确令其难以接受更无法理解。毕竟在很多和希特勒一样被送离战场的土兵心日中,在整个 1918 年他们距离胜利似乎只是一步之遥。即便随后遭遇了协约国的反击,但战线也依旧拉锯在比利时和法国的境内。德国距离真正的战败似乎还有相当的距离。这种认知上的差异,最终催生了所谓“背后一刀”的谣言。

下图:一战时期在德军中服役的希特勒(前排左一)。战争刚爆发,希特勒就自愿加入德国巴伐利亚预备步兵团第 16 团,并因作战勇敢获得一枚“一级铁十字勋章”和一枚“二级铁十字勋章”

在希特勒那样的德国陆军眼中,德国的战败并非是因为他们战斗的失利,而是源于海军方面畏敌如虎、不惜揭竿而起却不愿放手一搏的怯弱;源于文官阶层排斥鲁登道夫等所谓“爱国将领”、执意向帝国屈膝纳降的无耻;更源于德国国内的犹太财阀长期以来囤积居奇,以致饿殍遍野、哀鸿四起的贪婪。但如果从更为理性的角度分析,我们不难发现真正断送德意志第二帝国的,恰恰正是德国陆军本身的跋扈和骄横。当脆弱的俄国苏维埃政府不得不与德国签署《布列斯特和约》以换取短暂的和平之际,德国不仅终于摆脱了开战之来始终困扰的两线作战,更获得了东欧最为优良的粮食主产区----波兰、乌克兰平原。如果德国政府可以在西线继续维持守势,用心经营这片辽阔的占领区,那么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国内不断消磨民心和军心的饥馑问题。

可惜以鲁登道夫为首的德国容克军官团没有这样的耐心和战略眼光,在他们的世界观中战争只有不断的进攻、进攻和再进攻这一种模式。即便是被迫选择防御,也是为下一轮的进攻积蓄力量。而如何维持一支军队乃至一个国家发展、存续,从来就不在他们的思考范畴之中。

下图:1918 年 11 月 10 日,柏林爆发起义,四面楚歌的威廉二世不得不接受兴登堡的建议,宣布退位并流亡荷兰,图为威廉二世乘车离开柏林。此后,他一直隐居在荷兰多伦附近的一座小城堡,直至 1941 年 6 月去世

正是因为缺乏全盘的战略考虑,德国好不容易筹集起来的优势兵力在所谓的“皇帝之役”中被迅速消耗殆尽。而就在鲁登道夫莽撞的浪战之中,英、法暂时停止了长期以来的钩心斗角,本有心作壁上观的美国也向欧洲大举增兵。以至于当德国陆军进攻矛头挫顿之时,再无力抵挡对手的反击和逆袭。即便是依托“兴登堡防线”的顽抗,最终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的垂死挣扎。

与鲁登道夫等德国陆军高层的战略失误相比,德国海军的决策却似乎并没有太多可指摘之处。在可以预见的战败面前,将普经寄托着无数国民希望的强大舰队拱手交给昔日的对手,是每一位海军统帅都无法接受的现实。希佩尔的决定一定程度上与数十年后日本海军在毫无胜算的莱特湾、冲绳战役中,命令主力舰队在缺乏制空权掩护的条件下冲入敌方阵中如出一辙。
    

可惜德国海军的基层士兵没有日本同行那些“忠君体国”的“武士道”精神,面对“拼亦光、不拼亦光,不过拼光”的领导,本能做出了“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的选择。反倒在某种程度上说,那些由基尔军港水兵所点燃的革命烽火,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德意志。因为正是担心德国会如同俄国一样成为社会主义国家,协约国方面才在短时间之内,便做出了与德国政府进行停战谈判的决定,并在暗中默许兴登堡等德国陆军将领继续保持对军队的控制,以便挥师回国平乱。
   

 并不存在的“背后一刀”无非是德国陆军内部容克军官团的遮羞布。但从更高的历史维度望去,我们却不得不承认的确存在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控着战局。一支数量庞大且接受专业训练的常备军是工业化时代强国的标准配置。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这样的全民军队本身便与君主制并不相容。因此第一次世界大战归根结底并不是一次中世纪的王权争霸,而是新兴的工业资本为了瓜分和独霸世界市场和殖民体系所进行的角逐。表面上是奥匈帝国的约瑟夫一世、沙皇尼古拉二世和德意志皇帝威廉二世先后按下了战争的开关,但是在背后推动着战争的始终是各国强大的工业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