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传奇(刘诗昆口述)(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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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特钢琴比赛

暑假一晃而过,我和李瑞星都从青岛回到北京,准备出国参赛了。我出国前,先拿着文化部介绍信,到北京一家专做出国服装的“红都服装店”按规定做了三套西装,其中包括一套上台的演出服;又在文化部领取两件白衬衫、一双黑皮鞋、两三条领带和一只专发给出国人员的老式大手提箱,只是没发袜子。这就是计划经济。

一切准备完毕,我和李瑞星在北京东边老首都机场一座不大的登机楼,登上了一架只能容纳二十名左右乘客的苏制伊尔 14 型客机,先飞往苏联莫斯科,全程约三十小时,中途起降六七次加油(现今的飞机从北京到莫斯科,中间不起降,只需七八个小时),中途经停站先后为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苏联的伊尔库斯克、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新西伯利亚、鄂木斯克…

在莫斯科,我们怀着好奇的心情前往莫斯科红场参观,这是耳熟能详的苏联和国际共产主义的圣地。我原本想象中红场要比北京天安门广场大得多,因为苏联是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社会主义阵营的老大哥,没想到此时眼前的红场,竟只有天安门广场的最多四分之一大,令我们颇感意外。

在莫斯科逗留了两天一夜后,我们直飞布达佩斯。比赛的声势和反响超乎想象,许多国家的音乐人土和媒体记者都聚集布达佩斯,国际社会十分关注。当今各国各类大小国际钢琴比赛多得无以数计,恐怕没人能说得清究竟有多少个,业内人士普遍认为,至少有一两千个之多,可说每一天都能出现新的国际钢琴比赛获奖者,例如光意大利一个国家,国际钢琴比赛就有一百多个。国际比赛的含金量和社会关注度也因太多而比过去大为降低。

而在我参赛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世界上的国际钢琴此赛,加在一起只有十多个,如比利时的伊丽莎白皇太后比赛、波兰的肖邦比赛、法国玛格丽特隆比赛、葡萄牙里斯本比赛,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之春”比赛、德国舒曼比赛和巴赫比赛、意大利的布佐尼比赛等等,音乐强国苏联和美国还一个都没有。

李斯特钢琴比赛的评委来自匈牙利和世界各国,其中多位都是国际音乐大师。在来自世界各地的上百名参赛选手中,我是最年轻的一个。主办方规定参赛选手的年龄为十八岁至三十二岁,那时我才十七岁,经我国政府与匈牙利交涉后,才破例允许我参赛。比赛分成四轮。前三轮每轮各淘汰一批选手。进入第四轮即决赛轮,再决出第一名至第八名的八个获奖名次。比赛在布达佩斯最权威的音乐厅举行,场场爆满。

第一轮比赛弹奏中,当我奏完李斯特的高级练习曲《马捷帕》这首世界公认最高难度钢琴乐曲之一时,全场掌声长达两三分钟之久;奏完最后一个曲目《匈牙利狂想曲第六首》后,大概足足有五六秒钟,全场却鸦雀无声。一般演出乐曲刚成功弹完后,听众紧接着就会鼓掌,而当时在几秒钟内竟没有反响,令我顿感志忑不安。正在此时,我听到和看到坐在二楼席位的评委们突然全体起立,为我热烈鼓掌,在他们带动下,全场听众也随之起立,场内爆发出经久不衰的雷鸣般的掌声。

这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外国人也不过如此。我成功了。后来听说,评委们感到非常震惊,因为之前他们对中国钢琴水准一无所知,绝没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国男孩能把《匈牙利狂想曲第六首》这支难度极高的世界名曲演奏得如此令人叹服,尤其是把曲中那一长段连续八度弹得那么出色。一位音乐大师评委不禁赞取道:“这名中国男孩的八度演奏是‘闪电八度'!”

第一轮结束后,我以最高分进入第三轮。遗憾的是,李瑞星被淘汰了。经过半个多月的紧张比赛,广大听众和媒体舆论都认为在四轮弹奏中,我在每一轮都是弹得最为出色的一个。人们等待着我获得冠军的消息发布。

1956 年 9 月 22 日夜,主办方对外公布比赛获奖结果,竟然是:第一名苏联选手弗拉森科,第二名匈牙利选手别赫尔,我和另一苏联选手拉扎贝尔曼并列获第三名。另外,还为我和别赫尔各颁发了《匈牙利狂想曲》演奏特别奖。李瑞星虽然没有入围,但获得了李斯特乐曲《爱之梦》演奏特别奖。

顿时,听众和公众深感意外,国际奥论为之哗然。本来,人们都认为比赛结果我应获第一名,而在苏联的弗拉森科和拉扎·贝尔曼两位选手之间,贝尔曼的名次应当高于弗拉森科。后来,拉扎·贝尔曼和另一位苏联钢琴家阿什肯纳齐分别从苏联来到西方国家,都成为在西方深受追捧、十分当红的一流钢琴演奏家。

我为何最终未能获得第一名?很多人都认为,这同当时的政治大环境有关。那时,包括匈牙利在内的东欧各国同中国一样,都是所谓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以苏联为首,当时中国都称苏联为“老大哥”。苏联又习惯于奉行以自己为主的大国主义,因此,连在匈牙利这一社会主义国家举行的音乐比赛,也必须要把桂冠戴在苏联人头上。何况,该比赛评委中,匈牙利本国和苏联的评委又占了一半以上。在这种情况下,第二名的名次就当然要留给匈牙利人白己了。

至于在两名苏联选手弗拉森科和拉扎·贝尔曼之间,当时许多人都认为,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拉扎·贝尔曼的名次应在弗拉森科之上,然而弗拉森科是苏联共产党员,而拉扎贝尔曼是苏联音乐界的自由主义者,出于意识形态的原因,要将弗拉森科排在拉扎·贝尔曼前面。这是当时不少有关人士的看法。颁奖仪式很隆重。匈牙利大国民议会议长(相当于中国的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给获奖选手颁发了奖牌和奖状。

比赛结束后的一天,匈牙利当局两位人员突然找到我,未做任何解释说明,把我带到布达佩斯的李斯特博物馆。馆内玻璃展柜内,赫然展示着一大束褐黄色的李斯特头发,飘洒漂亮。我正在这一李斯特遗物前不明就里、深感纳闷,匈牙利当局的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各国记者的面,打开玻璃柜,将李斯特的头发取出来,从这束头发中捡出一小束,放进一个预先准备好的精致玻璃盒内,当场赠给我。将这一珍贵国宝给我,这分明是一种殊荣,需知比赛的第一二名获奖者,并未获此奖品,这显然有其特别寓意----这是对未给我第一名的补偿,也是对舆论的一种平衡。

赛后还有一段插曲。担任该比赛评委的世界一流女钢琴名家、匈牙利人安妮·费舍尔向中国大使馆提出要收我为徒,可在那个年代,中国学生是不能任意到国外留学的,大使馆只得婉言谢绝。这次比赛我还获得了一大笔奖金,折合人民币两千多元,这在当时是很大的款额。政府分文不收走,全归自己。回国后,我把这笔钱兑换成人民币全部给了父母,算是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因为我还是附中的学生,我就用少量奖金给同班每个同学各买了一份礼物,包括漂亮的音乐图案的胸针等等,还为自己买了一大箱西方出版的乐谱,托运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