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传奇(刘诗昆口述)(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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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范·克莱本

当日上午十一时,我依照通知去到这次比赛组委会和评委会办公地点----莫斯科音乐学院内的一间大厅,比赛的颁奖仪式就在那里举行,各路媒体记者已蜂拥而至。仪式开始后,先由评委会主席吉列尔斯宣读获奖者名单,每念到一个获奖者的名字,这位选手就上前同他握手,之后,由比赛总主席肖斯塔科维奇向获奖者一一颁发奖牌和奖状。

第一名是金牌,第二名是银牌(我得到的就是银牌)。此时此刻,我油然而生一种为国争光、扬眉吐气的感觉,我们中国的钢琴水准可以和世界超级大国相提并论,这已毋庸置疑。在颁奖仪式上,我初遇获得第一名的美国选手范·克莱本。他身材修长,相貌英俊。我身高一米八七,已是高个子,他比我还高,看上去将近两米。他的手也特别大。我的手已算很大,伸展后大指和小指能在钢琴上够着十一个白键,他的手比我还大,看上去至少够得着十三个白键。

当时的苏联报纸曾登出过一张我和他以及弗拉森科一起比手的照片。我和范·克莱本初次见面,他非常热情和亲切,见到我后,主动走上前同我热烈拥抱。我不会讲英语,幸好有翻译大员在场。范·克莱本对我说:“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你,非常高兴。” 我说:“我也是第一次见你,也很高兴。”他说:“听说你弹得非常好,尤其是你弹的李斯特《匈牙利狂想曲第六首》,震惊了全场,震惊了莫斯科,大家都说你是‘闪电八度’。”

我说:“如果我真是弹得好,那你弹得就更好,可惜我还没听过你弹奏,比赛期间我忙着自己练琴,哪还顾得上听别人弹奏,我期待着听你的音乐会。”他笑了:“我也希望早日听到你的演奏。”我和他正交谈甚欢时,工作人员把我们分别叫走,颁奖仪式就要开始了。我们都要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等候宣读获奖结果和领奖。

范·克莱本 1934 年出生于美国,他比我大五岁---当时我刚满十九岁(1958 年 3 月 8 日是我十九岁生日)。五岁时,他进入纽约茱莉亚音乐学院,受教于在美国的俄罗斯大钢琴家约瑟夫·罗西娜·列文涅门下。列文涅不但是一位天才的演奏家,也是一位具有非凡魅力的老师,在漫长的教学生涯中,她为美国哺育出了一代代钢琴家。范·克莱本是她最得意的门生。范·克莱本从这位老师那里得到了杰出的俄罗斯钢琴学派的真传。

比赛结束后,我和范克莱本都要在莫斯科举行各自的获奖钢琴独奏会,还要分别在苏联各地巡回演出,为此,我和他每天都在莫斯科音乐学院内指定的课室各自练琴。有时候,范·克莱本会来到我的课室听我练琴,我有时也去他那里听他练琴,由于语言不通,我们只能互相听琴而无法交谈,像演哑剧一样。不久后,我就在莫斯科音乐学院大厅,即比赛的场地,亲耳聆听了范·克莱木获奖钢琴独奏会。

这场音乐会,他演奏得极为精彩、出色,我不止一次不由得起立为他鼓掌。说句真心话,我很佩服这位美国钢琴家,由衷认为他得第一名、我得第二名是理所应当。论纯粹的钢琴技术,我丝毫不逊于范·克莱本,但他的演奏给苏联和莫斯科带来一股清风,我本人将这一大股清风概括为四个词,即他的演奏充满了伸缩、吊放、松紧、虚实。

例如在演奏一句较为抒情的旋律时,许多钢琴家都往往将最高一个音弹得最响,听上去像一座山峰峰顶一样,而范·克莱本常常会吊人胃口,将这句最高音反而弹得最轻,吊起来弹,给人一种特别雅致的意境感和灵性感。我和一些钢琴专业人士都认为这种弹法一定程度借鉴了美国爵士音乐对较抒情旋律的表现方法:范,克莱本的演奏不仅深入传承了俄罗斯音乐风格和俄罗斯钢琴学派的精华,还一定程度地吸收了美国爵士音乐、百老汇音乐,乃至印第安音乐的一些特点。

要知道,生长于美国的他和后半生生活于美国的他的俄国钢琴老师,他们的灵魂里都渗透了俄罗斯传统音乐和美国近现代音乐的神髓。这足以迷倒莫斯科了。这种伸缩,吊放、松紧、虚实的弹奏方法,我不但不会,连听都没有听过,但自从听他弹后,我很快也学会了。

范·克莱本钢琴独奏会现场的热烈程度,或说是狂热程度,是我生平所经历的所有音乐会都无法比拟的。早在音乐会开场前,就有一批年轻姑娘在舞台上钢琴脚下用一束束鲜花拼成了范·克莱本的名字。音乐会进行中,在他每弹完一首乐曲后,姑娘们都不禁狂热鼓掌,还高声尖叫,叫声响成一片。许多姑娘还涌到舞台前,把一束束鲜花抛到台上,抛向范·克莱本。而范克菜本就在如雨的鲜花中一次次起立鞠躬。

他弹完节目单上原定的所有曲目后,在极其热烈的掌声和欢叫声中,又一次次地加奏其他乐曲,加奏的最后一支曲子是即兴演奏苏联流行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奏完这首曲子后,台下的热潮达致极点,要知道,《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当时刚出现不久的全苏家喻户晓的第一首流行歌曲,是苏联开始“解冻”的产物,而在这之前,苏联是没有流行歌曲的。

范·克莱本获冠军的消息也立即成为美国各大报刊的头条新闻,他的头像荣登美国《时代》周刊封面,一家美国报纸头版头条大标题是“美国在文化战场打败了俄国人”。他的获奖一定程度上重振了在苏联卫星上天之后充满失落和焦虑的美国民心,范·克莱本顿时成为美国民族英雄。

在苏联获奖和演出后,范·克莱本乘飞机回到美国纽约。纽约州州长受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之托到机场迎接他,并陪同他乘坐一辆敞篷汽车,在一长串汽车车队的跟随下驶入纽约市区,受到几十万(有的说上百万)纽约市民的夹道欢迎。车队行驶在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马路上,无数彩带如暴雨般从两边高楼上倾泻而下,这是独出心裁的纽约人发明的“抛纸带游行”。这场美国历史上罕见的,由官方主办市民自发参与的盛大活动轰动了全世界,也成为第一届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比赛辉煌的终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