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传奇(刘诗昆口述)(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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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前夕在上海(下)

1948 年内战爆发,上海北平之间的火车不通了。父亲曾带我和妹妹从土海回北平看过一次祖母和其他亲戚。我们是乘飞机来回的,这在当时非常奢侈,乘坐的是中国航空公司的四螺旋桨大型客机,机身比较大,与现在的波音 737 差不多,能坐七八十人,驾驶员是美国人,女空乘人员是中国人,也戴着美式船形帽。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什么都新鲜,但起飞不久就呕吐得很厉害。当飞机从北平城上空飞过时,我鸟瞰机翼下的古城,顿觉心旷神怡。老北京的古城墙和故宫等古迹醒目、清晰、完整,好看极了。

1949 年初,上海的大部分有钱人不是去台湾,就是去香港。我父亲的公司和资产有两部分,一部分在台北、香港、东京、汉城,一部分在上海、天津、青岛、武汉,他犹豫不决,是出去呢还是留守?两边都有很多资产。他手底下有个高级职员比较进步,反复劝说他别走,说共产党其实挺好的。父亲考虑再三,最终决定还是去台湾,因为那里有自个儿的办公楼和住房。那时上海到台湾没有民用飞机,只有轮船。1949 年 3 月的一天清晨,父母带着我和几个妹妹到上海十六铺码头,登上了开往台湾的客轮“中兴轮”。

父亲买的是头等包舱,上船后才发现我们的包舱被一群挎手枪的国民党低级军官霸占了。他们态度蛮横,就是不肯出来。船上的管理人员也不敢轰这群带枪的人,便劝父亲搭地铺,晚上睡在船舱的人行道上凑合一下算了。父亲带我们去台湾本就三心二意,见这种情况,就说先别去了,以后再说。于是,我们全家又回上海家了。三个月后,中国人民解放军攻占上海,上海解放。

1949 年的 4 月,我刚满十岁,在上海参加了民间团体举办的中国首次少年儿童钢琴比赛,参赛的是来自上海本市和各地的近百名少年儿童选手。我参赛弹奏的是拉泽诺夫选的罕莫尔《回旋曲》。这是我首次登台参赛,至今还记得在台圭弹奏时,整个人如坠云雾之中,迷迷糊糊,似乎没有感到自己在弹琴,可是,弹完后,全场掌声雷动,都说我弹得极为出色。结果我得了第一名,报纸刊登、电台广播,都称我为神童。父亲高兴得不得了,长大后我得国际大奖他反倒没有喜形于色。

上海解放前夕,国民党大肆抓捕共产党地下工作者和进步人士。堂兄刘诗嵘曾先后两次把遭国民党通缉的学生带到我家躲避,每次都有七八人,接连数日在我家打地铺,客厅都睡满了。父亲早对国民党大失所望,因此也同情进步学生和进步人士,尽力为他们提供保护,尽管这样做是冒很大风险的,他知道躲到自己家里的都是进步学生或中共地下党人员,其中一名还是国民党点名要提拿归案的中共上海地下党要员。

那时,上海全城笼罩着恐怖气氛,被称为“飞行堡垒”、车顶架着机枪的大号红色警车,每天拉着尖利刺耳的警笛从我家门口驶过,这都是国民党去抓人的。我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氛围中继续练琴。家门外的马路对面就是国民党的警察分局,我一边弹奏巴赫、莫扎特、肖邦的优雅乐曲,一边看着警察局阴森的大楼,一边听着飞行堡垒的刺耳笛声,三者交织,真是一种十分怪异又极不调和的场景和气氛。

解放军攻占上海的头天晚上,国民党败兵仓皇辙离,其队伍在我们家门口足足走了两个钟头。此时,距我在天津首次见到凯旋、精神抖擞的国民党军队才仅隔四年,真是今非昔比。第二天早上起床一看,在警察分局外站岗的硝兵已经全换成了解放军。一夜之间,时代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