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殷墟目前发现的唯一一件牛形青铜尊—“亚长“牛尊,牛角弯曲,牛头前伸,牛口微张,双目有神,四足短粗有力,体型浑圆健硕。这是一头强壮的水牛,周身布满鸟、鱼等各种动物型纹饰。最为突出的是牛腹两侧各是一只猛虎,虎头低垂于牛的前腿处,虎尾上卷在牛的臀部。带有“亚”字的铭文表明其主人的武官身份。华丽细致的纹饰固然令观者惊叹,但一体成型的铸造工艺才是让考古人拊掌叫绝的地方。
2024年初,杨欢团队开始对“亚长”牛尊进行浇筑与凝固复原实验,经过严格的模型处理、精密的数据计算和数十次的浇筑模拟,杨欢发现,牛尊中空的四足与牛角设计,极尽可能的保证厚度一致的气壁,就是为了避免铸造缺陷。同时只有将右后蹄作为注入铜液的浇口,将左前蹄作为起到排气、集渣、防止产生缩孔的冒口,才能得到最优的铸造结果。一旦对调,铸造缺陷将成倍增长。
设计一个最优的型腔,匹配正确的铜、锡、铅合金比例,设置正确的浇口和冒口,甚至调配一个能让散热速度恰到好处的陶土成分,都是影响青铜器能否完整成型的必要条件。以今天凝固模拟对型腔和金属的严格要求来看,商代晚期工匠所设计的型腔和使用的金属配比是趋于完美的。然而那时,并没有如今的精密仪器和科技条件,我们不禁要问,耗费如此巨量的人力物力去追求一种器物的极致,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是殷墟博物馆二层主展厅内一处极富设计感的展陈空间,一条长长的笔直通道,几级逐层升高的平台,依次陈列着不同规格的墓葬,平台越高墓葬规格也越高。觚和爵在墓葬中常常成套出现,一旦出现就意味着墓主人绝非普通平民,套数越多往往等级越高。殷墟郭家庄东南26号墓出土的青铜器中,一同随葬的青铜钺、刀、戈等,表明了他应该是一个因军功而封爵或受赏的小贵族。
商代青铜器上,花纹覆盖面的多少,纹饰精致程度的高低,甚至有无扉棱,都是同一类别器物等级差别的反映。墓葬出土器物组合的丰富程度、套件数量的多寡、器物造型的稀缺性、方型器的占比又进一步凸显了人与人之间权力、地位、财富的差异,甚至一处微妙的设计巧思都可能代表着众星捧月的无上权威。
这样的方壶,在商代青铜器中,目前只有妇好墓中的这两件是成对出土的,一件藏于殷墟博物馆,另一件藏于中国考古博物馆。在殷墟工作了20多年的岳鸿彬,博士阶段就致力于殷墟青铜器纹饰研究。他发现一些有特定意义的纹饰,如龙纹、虎纹、?纹等,只出现在规格较高的墓葬中,这种崇尚龙虎形象的观念可能正是后世将龙视为皇家专用,哈多见将帅符节的源头。
在商代,青铜器不仅是艺术与美的创造,更成为商王治理国家的制度设计和政治文明象征。那么商王是如何具体利用这种器物来区分等级管理国家、凝聚人心的呢?商代青铜礼器本就是用于祭祀和宴饮的酒器或食器。祭祀源于对于自然和神灵的崇拜与敬畏,是信仰的一种外化表达。商代社会具有浓厚的神权色彩,其神灵系统分为两大部分,一是与此前先民一样信奉的自然神,二是自己的祖先神 。
考古发现,商人几乎每天都要举行大小不等的祭祀,青铜器不仅仅是盛放祭品的器皿,可能还被赋予沟通天地祖先的功能,配享最高等级祭祀礼仪的祖先,往往是商人心目中以死勤事、以劳定国的英雄,比如开国君主汤。而对那些功劳平平的先王,商人只给予一般性祭祀,同样地位的先王因为不同的德行而被后人区别对待。
这种方式无形中演变成一种评价机制,既反映着后人对先人的评判,也成为影响在世之人行为的价值标尺。这样的传统,在中国社会至今可见。对于普通贵族来说,以礼器为核心属性的青铜器常常得自商王的赏赐。在数量不多的带有铭文的商代青铜器中,几乎都记载着同一类型的事情,某年月日得到赏赐,为长辈铸造青铜器以示纪念。
定制一件铭记自己因功受赏的青铜器,是商人值得炫耀一生的荣誉,镌刻文字于其上,告慰先祖、流传后人。奇伟、瑰丽,这些青铜器是当时最华美、最富创造力的作品,也映射了背后的一个巅峰时代。无论是从规模技术、艺术审美,还是理智象征,商代青铜器在贯穿夏、商、周三代历史的青铜文化格局中都占据着中心地位,起着先驱和主导作用。
无论是身为王后的妇好,还是担任武将的亚长,又或是那些默默无名的贵族,都拥有着自己朴素美好的愿望。他们征战四方、勇毅忠诚、恪尽职守,希望保家卫国,争得荣耀以告慰祖先,激励后辈。时光轮转,青铜器褪下了最初的金光华彩,却沉淀出了一抹更为沉静幽邃的青绿,这似乎更符合我们对历史厚重沧桑的想象。
透过这抹青绿,我们能感知那些中华民族千百年来一直相通的情感,对祖先的崇敬、对英雄的景仰、对德行的提倡、对美的追求。中华文明的丰碑也在这些承载民族特质的器物筑基之下,更显巍峨。